“小兄弟,十五文錢!”掌勺的大娘樂嗬嗬的,等著徐光啟從荷包裡掏錢的功夫,還嘮起了嗑:“小兄弟是第一次來衛輝府吧?聽口音是蘇州府的?”
大娘每日見那麼多天南地北的客人,現在也能憑著口音知道一點對方是哪裡人了。
徐光啟笑了笑道:“我是鬆江府的。”說著將十五文錢遞了過去,不得不說,這家麵攤價格實惠,用料也好,完全沒有宰外地人的意思,徐光啟走南闖北這麼多年,這裡算是公道的。
大娘一聽對方是鬆江來的,頓時來了精神:“鬆江好啊!鬆江布在咱們這兒可出名了!小兄弟你看,我身上這一身就是你們的鬆江布做的,我說不要不要,老婆子一大把年紀了,穿什麼新衣服,但是架不住兒子孝順,這一年又賺了點銀子,不年不節的非要給我買一身新衣!不過啊,也多虧了咱們衛輝府的秦大人,如果沒有秦大人,去年咱家遭了災,都不知道這日子怎麼過呢!誰曾想,才一年功夫不到,現在都有錢支攤子,有閒錢買新衣了!哦彌陀佛,真的是多虧了秦大人啊!”
說完攤主大娘不忘雙手合十,念了一聲佛,顯然虔誠極了,是真心這麼認為的。
大娘自然是有顯擺新衣服的意味,徐光啟看到大娘身上一身藏藍色的鬆江棉布做成的單衣,布料綿密緊實,做的人也用心,針腳細密,穿在大娘身上很是精神,徐光啟順著話題就誇讚了幾聲,又聽徐光啟問起衛輝府的秦大人,讓大娘忍不住將人拉到了一處空坐旁,仔仔細細說了起來。
徐光啟過來的時候其實已經過了飯點,等他吃完後來這裡吃飯的人雖然還有,但是沒有剛剛那麼忙了。此時沒有新客人過來,大娘談興上來了,難得一個年輕後生願意聽她說話,而且說話斯文又尊重的,此時的人又大多淳樸,大娘差點將家底都告訴了出去。
“去歲夏天,咱們這裡跟捅了龍王廟似的,見天地下大雨,一下就下了一個月,咱們家辛辛苦苦一年伺候下來的莊稼全泡在水裡了!我家裡五口人,剛剛給兒子娶了媳婦,生了個寶貝大孫子,結果就出了這天災!眼看著家裡的米都見底了,外麵下雨屋裡漏雨的,屋子也沒法住!我兒子聽說實在沒有活絡的可以跑到新鄉縣去投奔秦大人,當時秦大人還是新鄉縣的縣令,我一個老婆子知道什麼?但是為了活命,沒有辦法的辦法,就收拾收拾包袱逃過去了!”
大娘至今回想起那時候的經曆,都唏噓不已,自己一大把年紀了,哪裡舍得拋家舍業地跑到彆的縣去?當時小孫兒才三歲,一路上下著大雨,吃著用家裡最後一點糧食做成的乾糧,好不容易逃到了新鄉縣,這心裡也沒底啊!誰知道那新鄉縣的知縣老爺到底收不收他們?到時候這日子還能不能過下去?這人對未知的前路總是充滿的無數的恐懼。
“好在我們一家一過去,秦大人就派人接收了我們,給我們飯吃、給我們地方住!好吃好喝地養了我們好多時日,聽說都是秦大人自己掏的腰包呢!後來等雨停了,秦大人又組織我們一起掏淤泥、開荒田、建房屋,我是打心眼裡的高興啊!誰能想到逃過去的災民還能過上好日子的?”
說到動情的地方,大娘還抹了一把眼淚,真情流露:“後來也不知道怎麼的,就聽說是秦大人建議要修這個碼頭,一修這個碼頭,好家夥,大家都有活乾了!我兒子我家那口子都跑到這裡來乾活,一個人一天就能拿三十文錢!我和我兒媳婦就支了個小攤子在附近,專門給那些乾活的人煮麵吃,賺點辛苦錢。後來又開始建這些客棧啊美食街什麼的,忙忙碌碌一整年,我們家都攢下來點銀子,乾脆租下了美食街的一個鋪位,有個遮風擋雨的去處,雖然大娘我這個位置一般,但是這裡人多啊,而且大娘的手藝還不錯吧?有好些老主顧勒!一個月,就能賺這個數!”
大娘比了個三,偷偷湊到徐光啟耳邊道:“三十兩啊!大娘我以前從來沒見過這麼多的銀子!你說要不是秦大人我這輩子能過上這種好日子嗎?以前我連做夢都不敢想啊!”
徐光啟聽完也是忍不住地點頭,看來這位秦大人確實是做了不少實事,才能讓老百姓如此念他的好!
閒話敘完,徐光啟要告辭離開,大娘也要收拾碗筷回去歇一會兒,等到晚上飯點再來擺攤,正要走的時候,徐光啟又多問了一嘴:“大娘,一會兒小生要去東山那邊,我怎麼走?”
好幾年前雖然來過一次,但是現在衛輝變化如此之大,徐光啟也不確定了。
大娘一聽“東山”,再聯想到對方是鬆江府的,就知道怎麼回事了,連忙道:“你是要去東山那邊談收棉花的事吧?現在彆去東山了,東山那邊的棉花現在全都會送到“吳氏紡織坊”加工去籽了,如果你要收棉花,就直接去“吳氏紡織坊”好了,就在碼頭附近向西十五裡,你叫個牛車過去,十文錢,便宜的很,隨到隨走。”
徐光啟之前從沒聽過“吳氏紡織坊”,他這次過來就是受父親所托,一個是和衛輝這邊種棉花的地主談一下收購價格和交期的事情,還有一個就是再采買一些衛輝當地的特產,拿到鬆江府去賣。
如今他們家裡經營著一個小小的店鋪,他娘也是當地手巧的紡織娘子,去年又雇了幾個人,買了幾架織機,準備自己弄個小紡織作坊。
家中生意繁忙,父親抽不開身,所以才托徐光啟跑這一趟。可誰知道等進了衛輝,目不暇接的事情一樁接一樁,現在就連原本的目的地都改了,徐光啟如今是真的對整個衛輝府都充滿了好奇。
按照大娘的提示坐上了牛車,專程往“吳氏紡織坊”跑了一趟。
等到了“吳氏紡織坊”,徐光啟再次被刷新了認知,“吳氏紡織坊”建地極大,占地十幾畝,風格是統一的衛輝碼頭建築風格,門前人來人往,光接待的夥計就有十幾人,好些人都是來買布匹和訂購材料的,徐光啟被引進去後,直接立在去籽的一個機器前不動了。
去籽機徐光啟自然見過,他自己還用過,可是眼前這台去籽機,是全新的!
說是全新,不是說它的工藝有多麼複雜,而是它的動力係統!居然不再是人力手搖,而是利用水流不斷衝刷帶來了動力,傳送給了履帶,然後再帶動齒輪,就將整個機器給運轉起來了!隻需要一個工人不停地將棉花放入送料口,經過去籽口擠壓去籽,留下了雪白的棉花,剩下了一顆顆棉花籽,雪白的棉花堆積到出料口,再由人裝進麻袋放入倉庫,看著就省時省力不少!
一想到鬆江還有很多人家在用手工剝籽,徐光啟就汗顏不已——衛輝本就是棉花產區,又有這樣的神器,若是再造出更為便捷的織布機,以後鬆江布還有地位可言嗎?想必到時候衛輝布才是又好又便宜吧!
徐光啟著了魔一般不停地繞著這個機器打轉,將它裡麵的每一個細節都揣摩了一遍,甚至還想上手操作,被引路的夥計連忙阻止了下來:“客觀,要談今年的棉花采購價格,掌櫃的就在裡麵,還請跟小的進來。”
一連催促了好幾聲,徐光啟才如夢初醒,幾乎是同手同腳地跟著夥計進了裡麵去談價格,談需要的數量,又簽下了契書支付了定金,出門的時候又依依不舍地看了那台機器好半晌才走了出去。
徐光啟當夜辦完了事情,就住在“萬鬆客棧”,定了一個“黃字號”的房間,房間雖然狹小了一些,但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同時打掃的非常乾淨整潔,照理累了一整天了,徐光啟應該倒頭就睡。
可是,他翻來覆去睡不著。
明日他要啟程回鬆江,但是現在,他不想回去了。
今日的一切所見所聞都如一個巨大的謎團一樣進入到他的心中,如果他不能將這個謎團解開,就這樣回去的話,他感覺他會抱憾終身!
梆子已經敲過了三更,最後徐光啟還是翻身而起,點燃了油燈,寫下一封家書後,辭去了自己在鬆江教書的職務,言明自己要在衛輝遊學一段時間,采買的東西具已辦妥,請隨行老仆帶回。等寫完信後,徐光啟這才長鬆了一口氣。
鳳凰非梧桐不棲,而隻有栽滿梧桐的地方,才會吸引鳳凰飛過去。
秦修文做夢也想不到,像徐光啟這樣的頂尖科技人才會就這樣不聲不響地留在了衛輝府,等待著他去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