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申時行做首輔以來, 已經很久沒有人挑戰過他的權威了。
申時行不算一個性格特彆強勢的人,但是他極有政治上的謀略和手段,內閣之中幾位閣臣要麼是他的自己人, 要麼就是不得不依附他們而生存的人,江南文風獨秀, 每年科舉錄取的人都是最多的,同鄉、同年是天然的盟友, 在朝堂中集結成了一股很大的勢力。而申時行本身就出自南直隸蘇州府人,如今又坐到了內閣首輔這樣的位置, 背後又有一股極大的支持他的勢力,自然是一呼百應, 權盛一時。
申時行一向奉行的是中庸之道, 說好聽點是不偏不倚,說難聽點就是喜歡和稀泥, 隻要是不涉及到他的根本利益的事情, 他認為墨守陳規總比胡亂變動要來的好, 不看之前的張居正改革就是前例在嗎?最後該廢的廢,死後還要牽連家人, 辛苦數十年, 幾乎沒落下什麼, 那改來改去又是為了什麼呢?
就像是對待國本之爭中一樣, 在群臣麵前他讚同群臣的說法,要立長, 但是在萬曆麵前, 他又會將責任推脫出去,折取讓萬曆徐徐圖之的打太極的辦法,讓萬曆也無可奈何, 就算知道他的蛇鼠兩端,可是還是需要申時行這樣的人來平衡朝堂,弄到最後,隻能萬曆自己避入深宮,消極抵抗。
而這次,秦修文的折子是真正觸到了他的核心利益了,如何能不跳腳,秦修文在折子中,居然提出了修建其他官道的時候,采取官民合辦的方式,先借用民間力量,籌集出銀兩,然後再在未來的過稅中每年按一定的比例,抽調出來給到這些願意出資的商人。
憑心而論,在朝廷拿不出那麼多銀子進行修建道路的時候,這是一個辦法,但是過稅,是申時行絕對不願意被其他人染指的。
過稅簡而言之就是不同府之間流通的時候,對商品抽取的一定比例的稅收,也就是俗稱的“過路錢”。
但凡做生意,自然是需要讓產品在市場上流通,而不管流通到何處,朝廷都可以直接在裡麵閉著眼睛抽稅,這過稅也是朝廷非常重要的稅收來源之一。
江南地區不僅僅文風極盛,商人也極多,商業貿易也是最為繁華的,每年從江南地區運送往全國各地的商品數不勝數,而有些江南大商人,雖然人不在朝堂上,但是他們都有自己在朝堂上的發言人。
彆人尚且不說,就是申時行自己,也是出自富商之家,有他在朝堂上庇佑申家,申家的生意那自然是做的順風順水,絲毫沒有磕碰的。
這些商人賺到錢,自然會更加支持自己在朝堂上的代言人,每年都會拿出不少銀兩供應到京城官員手中,這已經是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了。
而成了自己人後,對有些江南大商人的過稅,自然是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畢竟關鍵鈔關位置的官員又是江南一派親自指派過去的,如此一來,才能損公肥私,商人們將利讓出來也才讓的心甘情願。
而如今不管秦修文的計策是好是壞,動了他們江南一派上下利益了,那麼就算申時行答應,他背後的支持者,朝堂上的同盟者,也不會答應的。
到時候一切大變動,利益重新分派,這麼多年的汲汲營營就要毀於一旦,就算江南商人願意參與道路的修建,但是能阻擋得了其他地區商人的侵入?已經將一樣東西牢牢攥在手中了,哪裡舍得讓渡出去,讓彆人一起共享?就是有一絲一毫的意外,都是不允許的。
這是人天性中的貪婪,在危險來臨之際,必然要奮起反抗。
這一日早朝,不再像是之前第一次一般,大家毫無準備,大部分人都已經知道了事情的大概,也知道在朝堂之上應該如何應對。
這天,照舊是天不亮就要早朝,如今天氣漸暖,沒有了寒風瑟瑟,縱使天光還未放亮,也比之前好受許多。大家等在午門前,因為最近修好了路,路麵好走了許多,習慣了按照原來時間出發的人,發現到了的時候時間都有所提早,乾脆三三兩兩圍在一起,悄聲討論今日的早朝。
秦修文官職低,跟在宋尚書、唐侍郎和焦侍郎後麵,一言不發,焦侍郎是早就離他遠遠的,生怕被秦修文牽扯到,就連宋尚書也是長歎一聲,和秦修文沒有什麼言語。
宋尚書也是有心無力,按照他的想法來說,此事若是能成,必然會是大功一件,但是這裡麵牽扯如此之深,以秦修文一人之力如何可以抗衡?
不看就是坐到張居正的位置上,當時想要丈量個天下土地,就得罪了多少人,損了多少人的利益?當時又在明處暗處仗殺了多少人,流了多少血,才將這事給辦成了?
而秦修文所要做的事情,居然是和張居正做的大差不差,可是當時張居正是什麼地位?在朝堂上蟄伏了數十載,等到幼年萬曆登基了,大權獨攬,真正做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時候,才開始大刀闊斧的改革的,那時侯的張居正有皇帝和太後的支持,有朋黨的相幫,有絕無僅有的號召力。
可是秦修文有什麼?他幾乎一無所有。
這是一個必敗的局麵,宋?不是沒有勸過,但是秦修文一意孤行,當時宋?也是被秦修文的一身反骨弄的下不來台了,隻能怒聲讓他出去,等秦修文出去之後,暴脾氣的宋?還砸了一個自己之前極為珍愛的鎮紙,讓外麵等候傳喚的典史嚇得大氣不敢喘。
後來宋?甚至想,就讓這個年輕人去做吧,等到碰到頭破血流了,撞了南牆了,就知道以後要學著韜光養晦、積聚力量了。
秦修文身邊似乎呈現了一個真空地帶,沒有人會上前與他攀談一句話,但是每個人在經過秦修文的時候,都會若有似無地看上他一眼,因為大家都知道,這人是這場朝會的主角。
周景康和周邦彥同樣也從秦修文身邊走過,但是這次兩人的姿態也和旁人一般無二,甚至連一個眼神都欠奉。
原本周家都牽線搭橋到這裡了,已經準備找人探一探秦修文的口風,若是秦修文應下,那就結成兩姓之好。可是誰知道秦修文這麼能折騰,剛把京城內外道路修建好,名聲扭轉了一些,接著又搞出這麼大的陣仗,一下子把周家人整不會了。
周景康隻能暗自慶幸,自家出手還沒那麼快,否則如今真的成為眾矢之的了。雖然愛惜秦修文這樣的人才,但是這人實在是個一意孤行的大刺頭,到時候成了周府的女婿之後,唯恐是禍不是福。
甚至周景康都在想,像秦修文這樣的人,是有人可以降服的住的嗎?如今單槍匹馬都這麼勇,攀扯上周家後,不會到時候反而要把周家一起給搭上吧。
原本想要結親的心思瞬間淡了很多,如今周家隻想作壁上觀,不想再讓彆人發現自己家和秦修文有過多的牽扯。
局勢變化太快,牽一發而動全身,大家身在局中,隻能各自小心。
秦修文也不在意彆人對自己的態度,站在隊伍最末端,儀態一絲不亂,既不見焦慮,也不見狂傲,光是這份定力,還是讓人欽佩的。
許多人是沒有承接大事的勇氣的,當大事來臨,不是自亂了陣腳,就是病急亂投醫,還沒等人出招,自己那頭就已經沒了鬥誌。
然而秦修文絕對不是這樣的人,曾經在金融市場練就的心態讓他可以從容麵對一切。古人的節奏還是比較慢的,不像秦修文曾經麵對的世界,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瞬息萬變的局勢,若是維持不住自己內心的穩定,那麼很快就容易在市場上崩潰,繼而被其他人一擁而上,蠶食殆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