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邊小春回了自己的院子,鎮定對著陳媽媽說道:“二公子說會帶我們離開這裡的,沒事的。”
小院裡的人齊齊鬆了一口氣。
那邊江芸芸再一次來到江如琅的那間書房。
這間書房的位置極好,坐北朝南的二層小樓,依山麵水,院中的鬆柏在冬日中亭亭而立,湖麵下的錦鯉一個個吃得滾圓,安安靜靜伏在水底。
江如琅一心沉醉功名,最希望的就是飛黃騰達。
這間書房就是他一輩子汲汲名利的談判桌。
江芸芸一入內,桌子上的硯台就擦著她的手臂,重重摔在地上,墨水飛濺,瞬間弄臟了竹青色的衣擺。
“好大的派頭啊,江解元。”江如琅冷笑一聲。
江芸芸抬眸,也不再上前,隻是站在原處,淡淡說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江如琅坐在椅子上,神色陰暗不定地注視著麵前之人。
他突然發現,這個半在陰暗處,半在光明裡的小孩,恍惚間,竟有一道周服德的影子。
周家人好像都是這個樣子,天生就是讀書的料子,偏長得還好,又高又瘦又白,哪怕此刻不笑時,也不會令人覺得凶神。
此刻江芸芸站在這裡,江如琅卻好似看到少年時,那個站在門後的老師。
他搭在扶手上的手一緊,原本的質問瞬間被噎在喉嚨裡。
“你,你大逆不道,我要去通政司告你,剝了你解元的名頭。”江如琅死死盯著她,惡狠狠說道,“你這是誣告。”
江芸芸不改神色:“是不是誣告,李達醒了就知道了。”
江如琅冷笑一聲:“空口白牙,這話說出去誰信。”
江芸芸沒說話,隻是盯著門縫裡悄悄露出來的零星影子:“江來富這些年為你做了這麼多喪儘天良的事情,你若是真的想救他,跟我在這裡浪費什麼口舌。”
“你去撤訴,就說是誤會。”江如琅強硬說道。
“他想殺周鹿鳴的案子,明府已經有了疑問,豈是我撤訴就能解決的。”江芸芸慢條斯理說道。
江如琅神色變幻。
他沒見到縣丞,就不知道衙門內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你一點證據也沒有,明府也不過是被你蠱惑了。”江如琅試探道。
江芸芸笑說著:“周家邊上有一個周三叔,親眼所見江來富帶他去了逍遙樓。”
江如琅不知是因為聽到這個名字還是這個樓,心中突然一緊。
“這就是外祖父的人證。”
“等李達醒來,那我舅舅的證據便也有了。”
江芸芸微微一笑,慢條斯理說道:“一死一傷,江來富的一條命,總歸是可以拿給我娘交代了。”
“交代?”江如琅坐在椅子上,眯著眼,忍不住被她牽著走。
陰影中的江芸芸微微一笑:“周家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可我和周家人也並不熟悉,隻是我娘日日垂淚,我不得不去查清這個事情。”
江如琅神色微動。
“我也不想和爹決裂。”江芸芸微微一笑,口氣突然和氣起來,“畢竟我這條路還有很長要走。”
江如琅看著她,隻這一會兒,他身上屬於周服德的印跡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是,是他熟悉的翻臉無情。
聽說周鹿鳴對他很好,原來,他也是一點也沒看上的。
原來隻是為了給周笙一個交代,根本不是因為什麼正義。
江如琅心中突然鬆了一口氣。
“有一個李達還不夠嗎?”他開始商量道,“江來富是我的心腹,放了他,我能給你很多錢,讓你這次去京城遊學風風光光的。”
江芸芸歎氣,隻是搖頭。
江如琅不高興了:“那你要如何?”
“就要江來富。”江芸芸堅持說道,“我隻要他。”
“他死了,就是我給周家的交代,之後我就能安心去遊學。”
江如琅眉心緊皺。
“這樣的大人物我才能交差。”江芸芸冷酷說道,隨後意味深長說道,“此事了結在他身上才是最好的,不是嗎?”
江如琅神色難看,看著江芸芸運籌帷幄的臉。
江來富,那可是他的親信。
這些年,兩人有多少的秘密。
“我聽說江來富跟在你身邊多年。”江芸芸話鋒一轉,突然說著風馬牛不相及的事,“年級也大了,這次竟然被我抓住了。”
江如琅心思掙紮。
江來富年紀確實不小了,這些年也一直把自己的兒子推倒自己身邊。
但他兒子是在太蠢了,他不喜歡。
江來富知道太多秘密了,這兩年,他也開始有意避著他了。
“我如今是解元,未來再差也有一個官做。”江芸芸又說道,“看沁園那邊幾次三番給我壓力,江來富卻一直不維護我,我其實也很生氣,早早就想給他一個教訓了。”
江如琅心中咯噔一聲。
江來富什麼都很好,但實在是有些偏心沁園了,他是知道這事的,好幾次為江蒼說話。
他不喜歡。
他不喜歡曹家的任何人,江蒼也不行。
“我娘和此事沒關係。”江芸芸見狀,即使岔開話題,“她身子弱,江渝年紀也小,你把人還給我。”
江如琅沉默地看著他。
江芸芸任由他打量。
“你說的,都是真的?”江如琅低聲問道。
江芸芸含笑點頭,注視著江如琅難辨的神色,和氣說道:“這次,我隻要江來富……”
“死。”
—— ——
江澤心思震動地走在小路上,身子忍不住的發抖。
老爺要放棄他爹。
他爹跟著老爺這麼多年!勤勤懇懇,不曾懈怠過一分。
他神色恍惚間突然被人撞到,吃痛地抬起頭來,正好看到章秀娥正笑臉盈盈站在他麵前,笑說著:“小澤是怎麼了?”
江芸芸沒能帶回周笙,但她並不著急,隻是回了紫竹院吃了飯。
大門的鎖被拿走了,但門口的江家仆人卻多了七.八人。
陳墨荷急得吃不下飯。
小春也難得沒有吃飯,可憐兮兮蹲在江芸芸腳邊。
“最遲兩日,一定會出來的。”江芸芸安慰著兩人說道,“先吃飯吧,勞煩陳媽媽做一些可以帶去探監的東西,明日一大早再交給樂山。”
—— ——
自來監獄就不會好過。
江來富富貴了這麼多年,哪裡吃過這些苦,所以一晚上都沒睡。
天剛亮,他就模模糊糊聽到衙役帶著人來到他的牢房麵前,惡聲惡氣說道:“江來富,有人來看你了。”
江來富激動抬頭,卻看到樂山站在門口。
“你是來落井下石的。”他冷笑一聲。
樂山把食盒裡的東西都拿了出來,有菜有肉,還有三個白麵饅頭,甚至還有一壺酒。
“我是來感謝這些年管家的照顧,甚至把我送到二公子身邊,讓我兄弟兩也有了活路。”樂山鎮定說道,“這些東西就當是我送你的最後一頓飯。”
江來富原本還緊盯著大白饅頭的眼睛倏地瞪大,隨後驚叫:“你在胡說什麼。”
樂山不說話,隻是看著他長長歎了一口氣:“管家快吃吧,我是偷偷背著二公子來的,若是讓他知道了,他可要不高興了。”
“你走了,這事也算都有了交代,不會禍害你的小孩的。”樂山繼續麵無表情說道,“我也會照顧他們一二的,就像管家當初這麼照顧我們一樣。”
江來富見他這個神色,嚇得連滾帶爬走過來,一把握住他的手,激動問道:“你什麼意思,你說啊,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樂山看著他畏懼而慌張的神色,眉眼低垂,居高臨下說道:“昨夜李家人來了。”
江來富沉默著,直到樂山走了也不知道。
沒關係,老爺會救他的。
兩人相處這麼多年,他給人辦了這麼多事情,他一定不敢讓自己死。
“爹。”江來富突然被驚醒,抬眸去看,隻見自己的兒子跌跌撞撞跑過來。
江澤眼眶通紅,一看就是哭了一晚上的。
江來富心中咯噔一聲。
“慌慌張張做什麼。”他故作鎮定地嗬斥道,“是老爺讓你來的,可有說什麼辦法。”
江澤握著他爹的說,咬牙切齒說道:“江如琅,他,他要棄了你去討好江芸那個賤人。”
江來富臉上血色儘失。
“我們不能背罪。”江澤牙齒都是哆嗦的,“爹,你一定有辦法的,是不是。”
—— ——
江芸芸一出小院,就察覺到背後跟了兩個尾巴。
“我把人打暈?”顧幺兒提出建議。
江芸芸搖了搖頭:“蔣叔回來了嗎?”
“回來了,他跟著李家人混進去了,還和李達說了幾句話,就是不知道李達到底是不是裝的。”顧幺兒皺眉說道。
“不礙事,兩手準備。”江芸芸微微笑,“李達的證詞,和,江來富的反水。”
顧幺兒一臉崇拜地看著她。
“那我們現在去哪裡啊。”他著急問道,“又要去做什麼厲害的事情啊,我也能幫忙嗎?”
“我去找江蒼。”江芸芸的目光在院子裡掃過,隨後對著跟著自己的人招了招手,“大公子的院子怎麼走。”
那兩人磨磨唧唧走過來,聽到這樣的話又大吃一驚,麵麵相覷。
“我好久沒和他說說話了,想要說什麼。”江芸芸和氣說道。
“大公子被老爺關起來了,進不去的。”有個小廝說道,
江芸芸驚訝地挑了挑眉。
“那江蘊呢?”
“三公子也被關起來讀書了,外人不能見。”
江芸芸不得不皺眉。
她去找江家幾個小輩,是想刺激一下曹蓁的,想看看她對江如琅到底什麼態度,而且她想要周笙出江家,曹蓁這個當家主母的態度非常重要。
她必須短暫的和曹蓁站在一起。
讓江蒼出麵是最合適的。
江蘊去鬨一下也不是不行。
“那江漾呢?”江芸芸又問。
“三小姐倒是在小院裡。”小廝說。
“那帶路吧。”江芸芸興致勃勃說道。
顧幺兒走了幾步,不解問道:“哎,你不管那件事情了嗎。”
江芸芸摸了摸小孩軟乎乎的小臉:“不是不管,是管不著了,就看兩邊誰先能成型了。”
顧幺兒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
江漾正一臉煩悶的在院子裡散步。
她被禁足了。
這一個月都沒出門。
真是煩人!
她重重踏著腳步,突然聽到外麵的動靜,好奇跑過去看,正好看到江芸芸和顧幺兒站在門口。
“你怎麼來了?”江漾好奇湊過來。
“想和你聊聊天。”江芸芸無辜說道。
江漾臉上露出笑來,伸手去拉他:“那你快進來,我快無聊死了。”
守門的媽媽不願意,江漾小臉一板,瞧著還頗有威嚴。
“和你聊什麼。”江漾大人樣的給兩人遞糕點,好奇問道。
大門大開,外麵站著虎視眈眈的媽媽們。
江芸芸笑眯眯說道:“看你和江渝年紀差不多,我許久沒見到她了,很想她。”
“哎,江渝哪裡去了?”江漾好奇問道。
“她被關起來了。”江芸芸不遮掩地說道,“你知道她在那裡嗎?”
“祠堂?”江漾認真想了想,又問道,“難道在小黑屋?”
“小黑屋?”江芸芸好奇問道。
“聽說我哥哥以前不讀書,爹就把人關進小黑屋,一關就是好幾天,不給吃不給喝的,那個地方可嚇人了,黑漆漆的。”江漾皺著臉說道,“江渝那個膽子,會被嚇哭吧。”
“小黑屋在哪?”江芸芸皺眉問道。
江漾呆了呆,捏著糕餅:“不知道耶,江管家知道的,我也是聽章媽媽的,而且哥哥就小時候被關過,那個時候每次一關就會生病好幾天,姐姐就會抱他哭,我也跟著哭,江蘊那個沒用的也哭。”
江芸芸聽得直皺眉。
江如琅的喪心病狂每次都能刷新認知。
江漾拖著下巴,好奇地看著江芸芸,冷不丁:“你是不是找我還有其他事情啊?”
江芸芸看了過去。
“我猜的。”江漾笑眯眯說道,她時常給人天真不知事的感覺,偏又偶爾讓人明白她的通透明白,“你們有事不會來找我,但你們來找我一定都是有事的。”
江芸芸沉默了。
她沒想到江漾這麼敏銳。
“江家是江蒼的,我的未來我自然會去掙。”江芸芸低聲說道,“大夫人會明白我這句話的意思的。”
江漾怔怔地看著他,隨後突然笑眯眯說道:“這個府邸本來就是我們曹家建的哦。”
—— ——
李達怔怔地看著天窗外的景色。
他一開始確實魔怔了,但是很快又清醒過來,但昨夜那個蔣平說的話卻一直在他腦海中回蕩。
“事情都是你一個人背了,可有為你的妻兒考慮。”
“江家要把你推出去當替罪羊。”
“你全都交代清楚,江芸熟讀律法,看在周鹿鳴的麵子上,能為你爭取更輕的刑法。”
“兩條路雖都不是活路,但一條可卻是人人唾棄的思路了。”
李達沉默著,想起昨夜看到自家兒子和老妻淚眼汪汪的樣子。
江家的錢到現在還沒拿到手呢。
他的妻子已經年邁,他的孩子還未娶妻呢。
“來人啊,給我去找江芸,我有話要同她說。”他突然扒著門框嘶聲力竭喊道。
錢,隻要江芸給他錢。
他就招了。
江家,休想再踏著他的骨頭平平安安過好日子了。
不遠處的江來富在混混沌沌中被那一聲嚇醒,恍恍惚惚間想起這是李達的聲音,瞬間清醒過來。
他爬了起來,趴在門欄上,掙紮著想要看看外麵到底什麼情況。
許久之後,他看到一個熟悉的影子。
——江芸來了。
——他真的來了。
——江如琅怎麼就放他出來了!
江來富跌坐在地上,他兒子的話清晰地在腦海中回蕩。
——交代,原來這就是交代。
——把我舍棄出去的交代!
——好狠心的江如琅啊。
他坐在黑暗中,不遠處的蠟燭發出黑黑的煙,燭火時不時跳動著,牢房內總有揮之不去的腥臭味。
江來富臉上神色陰暗不定,許久之後,他卻突然輕笑一聲:“你不仁,我不義。”
—— ——
李達的供詞深夜被送到陸卓案桌前。
“原來都是江來富指使的。”匆匆趕來的程鈺驚訝說道,“江來富和周鹿鳴無冤無仇,為何想殺他。”
“不過江來富為何要一直監視周家啊。”
陸卓看著那張供職,半頁紙張,全都是周家的事情。
一個周家,原來就是這麼散的。
被一個莫名其妙,毫不相乾的人弄垮的。
——不,難道真的毫不相乾的人?
他心思微動。
“這個江來富素來睚眥必報,不知道是不是周家人得罪過他。”程鈺歎氣說道,“這人的脾氣我也是知道的,不太好,非常傲氣。”
陸卓仔仔細細看過證詞,又在要緊的地方做了筆跡,隨後說道:“人證物證俱在,江來富死罪難逃了,來人啊,把人提上來,我要深夜審案,這裡麵我還有一些不明白的地方,要儘快理清。”
程鈺眸光閃動,隨後憤憤說道:“虧我之前還這麼信他,讓我親自去罵醒他。”
陸卓想了想,便揮了揮手:“那就有勞程縣丞深夜跑一趟了。”
程鈺行禮退下,匆匆行走間,腰間的那枚嶄新的玉佩在昏暗的燭火中依舊熠熠生輝。
隻沒一會兒,衙役踏著夜色,匆匆而來,大驚失色:“明府,明府,江來富畏罪自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