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芸芸的視線果不其然落在他紅撲撲的耳朵上。
“憲清就是從南京國子監出來的,如今也算是畢業了。”沈燾為他解釋著,“他看人一向很準,既然說你厲害,那你肯定是厲害的。”
江芸芸立刻露出燦爛的笑來:“那你一定也很厲害,可以給我看看你的文章嗎?”
毛澄抿了抿唇,輕輕嗯了一聲。
江芸芸把著他的手臂,熱情開門:“走走,我們屋內詳細說。”
沈燾和顧幺兒震驚地看著江芸芸把人拉進屋內。
“原來是討價學問啊。”沈燾鬆了一口氣。
顧幺兒癟了癟嘴,雙手抱臂,突然懂動了動鼻子:“你身上好重的藥味啊。”
“我家世代行醫,我也學了一些。”沈燾笑說道。
顧幺兒哦了一聲:“怪不得香香的,還挺好聞。”
沈燾笑了笑:“小童郎可是有那裡不舒服?”
“我沒有,我可強壯了。”顧幺兒說道,“但江芸不行,他看上去風一吹就到了。”
“其歸確實瘦了些。”沈燾說。
顧幺兒拉著她入內,賤兮兮地慫恿道:“那你快給他把脈去。”
—— ——
大船在船上行駛了十來天,王獻臣是個熱鬨的人,不是圍爐夜話,就是作詩漫談,每天都有新的花樣,總算是和徐經祝枝山玩得熟悉起來,就連黎循傳也跟著熟悉起來,可以說是一行人中最是活絡的人。
顧清身子還未大好,沈燾每日都給他把脈,江芸芸見狀就拉著他一起打拳,往往這個時候,顧幺兒就會用刀當棍,在甲板上耍得虎虎生威,都能博得一眾喝彩。
江芸芸白天拉著顧清打拳,和沈燾聊著醫術,下午去找毛澄一起讀書。
毛澄平日裡不愛說話,但一旦說起政事卻又是侃侃不撓,聲音清切。
他文字犀利,氣勢磅礴,但並不艱澀難道,反而明白清晰,讀起來簡直會上癮。
江芸芸和他越聊越投入,也緊跟著受益良多,他的義理學的格外好,引經據典,就連最不愛讀書的顧幺兒都能聽得入迷,睡覺前還在回味他講的故事。
天色越來越冷,湖麵上也逐漸結冰了,湖麵上的船隻卻是越來越多了,旗幟林立,獵獵而動,眾人在船上迎來第一場大雪。
“已經進了京城地界了,明日就能到了。”徐叔也裹上大襖子,“大家可以把東西都收拾收拾,我們是行船,在碼頭不能呆很久,到時候碼頭上會有馬車來接諸位去彆院。”
“正好,免了我到處找屋子的煩惱。”王獻臣和氣說道,“多虧了衡父。”
徐經連連擺手。
“又要麻煩衡父了。”顧清等人不好意思說道。
第二日中午,大船終於駛入水灣,不虧是京城,遠遠就能看到碼頭上擁擠的人群,還有喧鬨的聲音。
“好熱鬨啊。”江芸芸驚歎著。
“比南京還大的城牆啊。”顧幺兒張大嘴巴,歪著頭突然說道,“你說要多少人才能打下京城呢。”
黎循傳眼疾手快捂住他的嘴巴。
“下次你這個不要腦袋的和那個不要命的其歸,蒙上被子討論。”他麵無表情說道。
“於謙……”不要命的人果不其然,皺了皺眉試探說道,“你認識吧。”
“正是於少保。”顧幺兒握著她的手,激動說道,“話本裡都說他率師二十二萬,列陣九門,這才破了瓦刺之軍。”
“哪來的二十二萬。”一直沒說話的毛澄低聲說道,“當時城中老弱病殘,加起來隻怕十萬都沒有,若非於少保身先士卒,戰略勇猛,死戰不退,南宋靖康之變,隻怕……”
沈燾咳嗽一聲。
江芸芸注視著遠遠屹立在不遠處的城牆,巍峨魁梧,氣勢洶洶,城牆上的青苔不似南京這般密密麻麻,彰顯這是一座還很年輕的國都。
“北京啊。”江芸芸笑說著,“好不一樣的感覺。”
“什麼不一樣,你又沒來過。”顧幺兒嘲笑著。
江芸芸隻是笑。
她自然來過。
以後,它是科技發達的北京。
以前,它是沉默古樸的京城。
而現在的她,正站在幾百年前的北京了,感受著截然不同的人流,呼吸著同樣冰冷的寒風,終於在恍惚間有一種兩者明明截然不同,卻又詭異相似的錯覺。
“走吧,可以走了。公子們先下,東西等會一起送過去。”徐叔有條不紊吩咐著。
黎循傳扭頭去看江芸芸,笑眯了眼:“走,去看看京城。”
江芸芸嗯了一聲,率先大步朝前走去。
一行人飛快地下了馬車,顧幺兒的視線已經被兩側買吃的吸引了,若非祝枝山死死拉著他,隻怕一眨眼,這人就能不見了。
“等回去就能吃飯了。”徐經說道,“回去就可以吃頓好的。”
顧幺兒哼哼唧唧,眼珠子都收不回來。
船上的飲食一開始也很不錯,但隨著航程過半,蔬菜瓜果日益消耗殆儘,到後麵的吃食也大都以肉為主,雖然變著花樣吃,但吃久了還是覺得膩。
“江芸。”顧幺兒鼻子一動,突然扯著嗓子喊。
後麵,正在和毛澄說話的江芸不解抬眸:“叫我做什麼。”
“我們去逛街啊。”顧幺兒扭頭喊道,“我想出門玩,我請你吃好吃的。”
江芸芸不為所動,果斷甩鍋:“讓徐叔陪你去。”
“我不要,我就要你。”顧幺兒嘟嘴。
江芸芸沒理會,隻是繼續跟毛澄討論著剛才的問題。
毛澄對於禮格外有想法,特彆是為非作歹的藩王和宗室子弟,這些人有好有壞,有人寄情山水,也有人為非作歹。
前頭的祝枝山安撫著顧幺兒:“等回家了,我們安頓好了,再出門也不遲。”
“我還是第一次來京城,衡父呢。”王獻臣笑問道。
徐經摸了摸腦袋:“我也是第一次來,瞧著和南京可真不一樣。”
“京城比南京冷多了,而且還乾。”沈燾對著額顧清囑咐道,“一定要多穿點,平日裡不要受風了。”
顧清點頭:“我一定好好休息,良德莫念了,我現在一聽就頭疼。”
沈燾無奈說道:“還不是你整日亂跑,也不好好休息。”
就在眾人說話間,突然聽到有一個囂張的聲音。
“你就是江芸?”
江芸芸看著攔著自己路的兩人,眨了眨眼。
黎循傳立馬警覺:“你是誰?”
為首那人模樣年輕,身量高大,明明隻是穿著簡單樸素的衣服,卻寬肩窄腰,眉目飛揚,神色桀驁。
後麵那人年級也不大,隻是衣著華麗,腰間掛著一杆竹笛,也跟著抱臂打量著她,神色好奇。
瞧著沒什麼惡意,但莫名其妙。
江芸芸從黎循傳背後探出腦袋,打量著麵前攔路的兩人。
“你就是江芸,應天府的那個十一歲的小解元。”為首那人堅持問道。
原本在前麵走著的眾人聽到動靜,也跟著圍了過來。
“你們找其歸有什麼事嗎?”祝枝山和氣問道。
“其歸,是你的字嗎?”那人沒理會祝枝山,隻是不錯眼地盯著江芸芸看。
江芸芸也不避諱他陰陽怪氣的樣子,隻是燦爛一笑:“是我老師剛給我起的字。”
“你是誰啊?”她又問道。
為首那人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在下乃是今年陝西鄉試第一李夢陽,早早聽聞江解元之名,如雷貫耳,今日有幸相見,真是緣分啊。”
眾人驚訝。
——又是一個好年輕的解元啊。
第二個也跟著行禮說道:“在下王九思,字敬夫,跟著朋友一同入京赴考。”
江芸芸懵懂地看著李夢陽:“你認識我?”
“你不認識我?”李夢陽突然臭著臉。
江芸芸眼珠子滴溜溜轉了轉,好一會兒才含含糊糊問道:“那個,我,我是揚州人。”
言下之意,你陝西的,我揚州的,天南地北,怎麼會認識呢。
李夢陽突然冷笑一聲。
“你是解元,他也是解元,應該也不至於如雷貫耳到從陝西傳到揚州吧。”王獻臣直言不諱說道,“你何必故作姿態呢。”
“確實行為有失。”毛澄也跟著冷冷說道。
李夢陽絲毫不理會其他人的質疑,隻是盯著江芸芸說道:“我的老師……你認識。”
江芸芸更迷茫了:“師從哪位?”
“提學副使楊、一、清。”他輕聲說道,好整以暇地看著她。
江芸芸眼睛一亮,突然從黎循傳背後走出來,熱情握著他的手:“你是我師兄的弟子啊,好巧哦,我是我老師的弟子呢,和你老師是師兄弟呢,這麼說來,我是你師叔了。”
李夢陽臉上的笑意還未來得及綻放,就瞬間枯萎了。
“輩分不能亂。”江芸芸笑臉盈盈,“以後叫我小師叔就好。”
黎循傳噗呲一聲笑起來,甚至越想越好笑,笑得彎下腰來。
——師叔!見鬼的師叔!
——終於有人也要叫他師叔了!
——囂張!看你怎麼囂張!
其他人也忍不住笑起來,就連李夢陽的朋友王九思也忍不住大笑起來。
李夢陽看著麵前剛過他腰間的小矮子,又見他熱情洋溢,一臉認真地盯著他,企圖要他叫出一聲師叔的樣子。
“這是我老師的孫子,算起來和你是同輩。”江芸芸順手拉過黎循傳,熱情介紹,“你們算算讀書的日子,看看誰是師兄弟啊。”
黎循傳和李夢陽下意識對視一眼。
“我五歲開始讀書,算起來應該是成化壬寅年。”
李夢陽可恥地沒說話了。
他的好友這會倒是出來給人抖摟乾淨了:“他十歲舉家隨父還歸故裡,父親因任封丘周王府教授,這才開始啟蒙。”
王九思算了算,臉上笑意加深:“比你晚一年。”
江芸芸越發熱情了:“好啊,快來叫黎師兄。”
李夢陽徹底沒了笑意,麵無表情地閉上嘴巴。
“李師弟啊。”
“李師侄啊。”
江芸芸和黎循傳對視一眼,默契喊道。
“雖然我不會讀書,但我爹一直叫我跟著江芸一起,說是給他當徒弟。”顧幺兒不甘示弱地擠了進來,眼巴巴看著李夢陽,“那我們也是師兄弟嗎?”
李夢陽看著麵前更矮的小矮子,臉都黑了。
“雖然我字也不認識幾個,但我不想當師弟,你可以也叫我師兄嗎?”顧幺兒有商有量,理直氣壯問道。
王九思笑得不行,啪啪兩下,用力地拍著李夢陽的胳膊,腰都直不起來。
等笑完了,江芸芸才知道李夢陽為何氣勢洶洶來問罪。
這個事情還要從她的好老師,總是喜歡送她的文章去各處旅遊所致。
好巧不巧,她的好師兄楊一清最喜歡用他的文章去刺激他的好學生。
——我小師弟這個文采,你看看,拍馬難追啊!
——我小師弟這片策論,你看看,文采沛然啊!
——你不是一直說‘文必秦漢,詩必盛唐’,你瞧瞧我小師弟的文,言政而成文,可不是秦漢好文!
——我小師弟的夢想可是當李白!你就說盛不盛唐!
——我小師弟考中解元了,你看看,哦,你也是解元了啊,但他可是應天府的解元!
李夢陽雖然一直沒見過江芸芸,但江芸芸的名字和文章卻日複一日地出現在他的夢中,隻要他稍微停下來,他的老師就會幽幽念到“我的小師弟啊。”,聽得他一聽江芸的名字就開始炸毛。
江芸芸聽呆了。
黎循傳、祝枝山和徐經突然開始感同身色起來,對李夢陽的態度立馬大為改變。
“我懂你,李師弟。”黎循傳一臉感慨,“你現在沒上手打人,我覺得你已經是很克製了。”
原來遠在千裡之外的陝西也有人深受其害,太好了,終於不是他一個人被卷到了。
太卷了,實在是太卷了!
江芸所到這處就是一張卷餅,沾邊的人都會被他卷生卷死,然後生不如死。
“讀書人難免有脾氣,剛才的事真是情有可原啊。”祝枝山也一臉感慨。
徐經沒說話,但是深深歎了一口氣。
顧清等人不理解他們突然變了的臉色。
“你若是和我們住在一起,你馬上就會明白的。”徐經意味深長說道。
在來的路上,江芸不止一次說過要如何考前一個月動員衝刺,如何給他們突破難點,重點拉分,查漏補缺。
她沒有說具體的計劃,但熟悉她的人,一聽就忍不住打了個寒蟬。
要知道之前鄉試跟著她衝刺了一個月,那可真是子時誰,卯時起,睡得比豬晚起得比雞早,一睜眼就是讀書,一日兩套卷子都是基本操作,還要批改,讀書,做筆記,就連吃飯的時間都在爭分奪秒背冊子,短短一個月瘦了十斤有餘。
張靈好好一個風流才子,俊秀郎君,活生生成了飄蕩的幽魂。
“要不還是回家說吧。”徐經看了眼人來人往的街道,細聲細氣說道,“既然都是師兄弟,那你們就坐下來好好聊聊。”
“是師侄。”江芸芸強調著。
“我不要。”李夢陽不悅說道,“你才十一歲。”
“那你也是師侄。”江芸芸得意說道,“我和你老師可是師兄弟。”
“那他叫你嗎?”李夢陽禍水東引,指著黎循傳,無賴說道,“他叫了,我就叫。”
江芸芸連忙去看黎循傳。
黎循傳按著他的脖子,把她的腦袋扭回去,冷酷無情說道:“做夢。”
“做夢!”李夢陽跟著得意說道。
江芸芸立馬不高興了:“一點也不尊師重道,太過分了。我要和老師和你老師告狀!”
“你可有很多把柄在我手裡。”黎循傳幽幽說道。
江芸芸沉默了。
“反正他不叫我不叫。”李夢陽堅持說道。
江芸芸立馬沮喪地地下頭來。
“你就是江芸。”眾人走著走著,突然又被人攔住了。
眾人默契地看了過去。
這次攔人的是一個年輕人,長得格外清秀,穿著粉色的衣服,腰掛一塊碧綠翡翠,打扮的俊秀風流,隻是手裡拿著一根棍子,笑眯眯地看著黎循傳背後的那個小腦袋。
“對啊。”江芸芸盯著那個棍子,想了想,不解,“你要來打我?”
“對啊。”那人還是笑眯眯說道,把手中的棍子提了起來。
眾人頓時警覺起來,紛紛擋在江芸芸麵前。
“那你先自報家門。”江芸芸忍不住問道,“你又是為什麼攔我路啊。”
“我叫李兆先。”他微微一笑,和和氣氣,“你不認識我,但大概認識我爹,他叫李東陽。”
黎循傳大驚:“那不是祖父的徒弟,為什麼要打芸哥兒啊,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李兆先還是笑,隻是一臉疲憊:“沒有誤會,因為我受不了‘我的小師弟’,這五個字了。”
眾人頓時了然。
“原來,原來也有人和我一樣。”李夢陽差點垂淚,“太慘了,做夢都是這五個字,跟個老虎一樣追著我屁股咬。”
江芸芸看著他疲憊的笑容,突然眼睛一亮,從人群中擠出來,一臉激動地握著他的手:“這不是我師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