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江芸芸驚訝問道。
朱宸濠一臉笑意站在門口。
他依舊穿著華麗到說不出名堂的衣服, 胸口的金絲銀線在日光下熠熠生輝,腰間穿金戴玉,不顯俗套, 春日的風一吹,穗子飄動, 三年不見,這位當初在揚州還嫌有幾分不諳世事天真的小郡王, 更加有幾分翩翩公子的玉樹臨風。
他背後站著幾個人,山長和監院陪侍左右, 邊上穿著統一的衣服的人,大概是寧王府的侍衛, 他們一個個神色古怪, 偏又一聲不吭站著,再外麵還有一個神色惶恐的中年人, 若非被人扶著, 怕是要直接摔在地上。
江芸芸站起來, 和他對視著,隨後想了想又張望著, 不解:“你舍得把陳公公殺了?”
山長袁端的眉心狠狠抽動一下。
朱宸濠聞言, 倒是不生氣, 反而輕笑一聲, 笑問道:“我為何要殺他?”
江芸芸皮笑肉不笑:“可我找的是陳公公。”
朱宸濠慢條斯理走進禁閉室,狹長的眼尾微微彎下, 依稀有著初見時的天真:“可我很是想你。”
禁閉室不過四麵白牆, 一張桌子,一個蒲團,簡陋得不能再簡陋, 可偏偏他站在這裡,連帶著昏暗的屋子也被滿身寶石映照出幾分亮色。
門外傳來窸窸窣窣的議論聲。
寧王是南昌的藩王,在南昌當真是稱得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如今的寧王隻有他一個兒子,若是不出意外,下一任寧王就是他。
這位十八歲的年輕人其實在南昌風評還不錯,畢竟相比較其他藩王的施虐無道,肆意妄為,寧王一脈一直稱得上安分守己,新繼位的寧王本人禮賢下士,修仙問道,這位郡王則不愛出門,雖說總是臉上和顏悅色,但瞧著也有些冷冷的。
年輕人有自己的想法總是無可厚非的,官員和百姓對這些藩王的唯一要求就是安分一點。
寧王就很好。
所以,眾人何曾見過他這麼歡喜的樣子。
江芸芸卻絲毫不為所動,所以眉心一動,陰陽怪氣說道:“嫌我當年沒有直接和你刀劍相向嘛。”
“慎言!”山長袁端忍不住出聲打斷她的話,警告地看著她,“這是寧王之子,上高郡王。”
江芸芸皮笑肉不笑:“好久不見。”
“你也是。”朱宸濠依舊和氣,那雙漂亮的淺色眸子依舊笑臉盈盈地看著麵前之人。
“還是先處理學子打架的事情吧。”監院聞實道岔開話題,“小小事情還勞動郡王,真是該死。”
江芸芸哦了一聲。
顧幺兒立馬大聲說道:“是他先欺負我們的!我肯定不會道歉的。”
朱宸濠眉心微微一動:“你被人欺負了?”
江芸芸還未說話,外麵突然聽到有人撲通一聲跪下來的聲音。
“郡,郡王恕罪。”孫典籍再也站不住了,臉色發白,冷汗淋漓地癱坐在地上,嘴皮子都在打顫,“小兒,小兒不知這位公子是您的朋友。”
屋內朱宸濠看也不看他一眼,隻是看著江芸芸,一臉心疼說道:“可有受傷?”
孫典籍已經嚇得快暈過去了,整個人抖得厲害。
其實這位小郡王長眉冷目,這般淡淡開口時總顯得格外清冷,便是笑起來也不會讓人覺得如沐春風,他太像佛堂上那尊金佛,哪怕麵帶笑意,依舊遠離紅塵,不惹塵埃。
翻手為雲覆手為雨,這些藩王和神仙又有何區彆。
江芸芸也跟著不笑了,淡淡說道:“沒有受傷,隻是學生間的摩擦而已。”
原先一直打算和江芸芸打配合的顧幺兒開始覺得不對勁,貼著江芸芸站著,圓滾滾的眼珠子好奇地打量著麵前的不速之客。
“那你為何被關禁閉。”朱宸濠歎氣,“你來了江西,若是受了欺負那就是我的不是了。”
江芸芸聽笑了:“我和你可無關係。”
“為何沒有。”朱宸濠笑意加深,“你不是打算扯陳公公做虎皮嗎?那我不是更好用嗎,你若是也利用我,我是很開心的。”
江芸芸很少會有一種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感覺,就算是總愛無理取鬨的太子殿下在此刻也變得可愛起來了。
至少人家還聽得懂人話。
“我要他來,不是要他為我出頭。”江芸芸直接說道,“來一個他,或者來一個你,對我來說並無區彆。”
圍觀的人聽得心驚肉跳,寧王府的人再和藹,那也是藩王,便是布政使,都禦史、江西巡撫這樣的大人物見了他也都是好聲好氣,更不敢有一絲怠慢的。
這位江芸,倒是大膽,開口到現在沒有一句是溫和的。
朱宸濠聞言歪了歪腦袋,歎一聲氣:“三年了,你還是和揚州時一樣討人厭啊。”
外麵哭得不行孫典籍突然不哭了,抬頭,錯愕得看著屋內的兩人。
原本戰戰兢兢站在門口的人更是一頭霧水
“郡王不要生氣。”袁端上前打著圓場說道,“江芸年紀小不懂事,言語粗魯,還請諸位去正堂入座。”
朱宸濠抱臂,居高臨下打量著江芸芸。
他依舊不理會其他人,隻是看著江芸芸,眉眼間充滿興趣。
三年前,他看江芸芸是如此,如今還是如此。
“你找陳公公不就是為了威脅他嘛,現在我來了,為何不直接威脅我啊。”他不解問道,甚至還孩子氣地說道,“我可比他厲害。”
江芸芸氣笑了:“我又不傻,柿子挑硬得捏,一個典籍家不務正業的小孩,陳公公作為你的奶公公,自然能解決。”
“萬一我把他殺了呢?”朱宸濠也跟著笑了起來,“這人辦了這麼多蠢事,我可不喜歡。”
“郡王的嘴可真硬啊。”江芸芸針鋒相對,“你要是想殺,在揚州的時候直接送我屍體不是更好,或者當著我的麵殺了,更能一了百了,若是要把人帶回南昌殺,是嫌自己日子過得太舒坦了嗎?”
朱宸濠笑著點頭:“你還是一如既往的聰明。”
“郡王也是一如既往的煩人啊。”江芸芸喟歎道。
“大膽!”有寧王府的人厲聲嗬斥道。
“如何和郡王說話的,快道歉。”聞實道咳嗽一聲,覺得這個氣氛古怪極了。
江芸到底和郡王關係如何?江芸瞧著一般,但郡王卻笑臉盈盈。
“一定是他這麼口無遮攔,才害得我兒失控的,還請郡王明鑒。”孫典籍見狀,急裡忙慌地膝行過來,大聲說道,“郡王也看到了,這小兒就是如此無禮,都是他的錯。”
江芸芸扭頭去看孫典籍,麵無表情說道:“你的好兒子把丙班弄得烏煙瘴氣的,甚至不把直學放在眼裡,你身為典籍,飽讀詩書,卻上不能勸諫藩王,約束子孫,下不能教導孩子,培養棟梁,這十來年的書不讀也罷,平白浪費了當年寒窗苦讀的辛苦,占在這個位置上也是屍位素餐,讓人笑話。”
朱宸濠輕笑一聲。
孫典籍失聲尖叫:“黃口小兒,口無遮攔,我如何屍位素餐,倒是你小小年紀,口出惡言,讀什麼聖賢書。”
江芸芸冷笑:“為何不是屍位素餐,才三年,你就忘記了嗎。”
朱宸濠聞言,微微歎氣。
“什麼……”孫典籍的聲音驟然消失,一張臉又青又白,看著江芸,又去看朱宸濠,整個人又開始抖起來。
袁端和聞實道敏銳察覺不對勁,飛快把其餘人全都趕走了。
朱宸濠依舊注視著江芸芸,自一開始,他的視線便一直落在江芸芸身上,片刻也不曾離開。
隻見他伸手,輕輕撫了撫江芸芸肩上不存在的灰塵,依舊和氣說道:“我就知道你還記著仇,可要是說出來,你也不乾淨啊,江芸,你覺得是我先死還是你先死。”
江芸芸沉默。
“這是一把刀,捅向我自然有用,可你握在手裡也會流血的。”朱宸濠的手輕輕捏著江芸芸的胳膊,手指微微用力,漂亮的指骨便露出清瘦的弧度。
他輕笑一聲,遺憾說道:“我以為你長大了,小鯉魚。”
江芸芸抬眸。
她的瞳仁格外亮,三年前的那個深夜小巷中她看著陰影處的人,今日她依舊像當日問人索要刀具一樣,向前一步,步步緊逼。
隻是這一次,她的刀鋒不再落在同樣是草芥的陳公公身上。
朱宸濠的瞳仁微微睜大,臉上的笑意終於斂了下來。
“所以,我昨夜讓人給我的仆人送了一份信。”江芸芸微微一笑,“那一夜我的刀,曾懸在你們的頭頂,現在也是。”
朱宸濠的眉宇間的冷色驟然浮現,終於露出隱藏已久的陰沉狠厲之色。
“什麼信?”他冷冷質問道。
江芸芸反而笑了起來,不屑撫開他的手,淡淡說道:“我長不長大,不是由你說了算,小郡王。”
孫典籍見兩人沉默,不甘心地繼續狡辯著:“我兒真的是無辜的,還請郡王明鑒。”
朱宸濠不為所動,打量著麵前神色自若的江芸芸。
那個瘦弱,穿著破舊衣服的小孩竟然也成了如今豐神俊秀的小少年,那雙漆黑明亮的眼睛比母親梳妝台上的明珠還要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