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芸芸也沒想到自己可以再一次踏入江家。
門口有兩個媽媽在等她, 其中一人是章秀娥,一如既往的嚴肅,看向她的目光還帶有警覺。
還有一個已經頭發花白, 穿著靛色長裙,裙麵上是一道道銀絲勾勒出的寶相花紋, 頭發一絲不苟地用一根碧玉簪挽起來,隻如此簡單一看便覺得渾身氣派。
那人察覺到江芸芸的視線, 眸光微動,微微點頭示意:“二公子安, 我是老夫人身邊的媽媽,二公子可以叫我沈媽媽。”
“沈媽媽。”江芸芸頷首。
“聽聞二公子自九江直奔揚州, 千裡江流半月而還, 不曾遠道相迎,造成如今的誤會, 說來也是曹家禮數有失。”沈媽媽上前一步, 和氣說道。
江芸芸淡淡睨了她一眼, 同樣溫和說道:“傳話的人左顧言它,這才讓我不得不多想, 千裡歸家也是怕家中突發變故, 這才希望知府可以出麵。”
沈媽媽微微一笑:“讓二公子擔憂了, 請吧, 老夫人和夫人已經在等您了。”
周笙在身後想要跟進來,章秀娥卻先一步把人攔住。
江芸芸停下腳步, 往後看去。
沈媽媽見狀, 機敏說道:“不論如何,周姨娘都是養育過江家血脈的人,攔在門口做什麼, 還不把人請進來。”
章秀娥心中不忿,瞪著麵前的周笙和江渝,神色不平。
丹鳳見狀立馬笑臉盈盈走過來,親自把周笙和江渝帶進來:“這等小事如何勞煩章媽媽,姨娘這邊請。”
她上前就要把人帶去偏廳。
周笙被人帶著,下意識跟著走,可走了幾步欲言又止,扭頭想去看江芸芸。
她想要跟著江芸去找大夫人。
可來到這裡,她總是莫名充滿畏懼。
江芸芸卻沒說話,隻是把目光看向江渝。
江渝帶著小春倒是大方了許多,大眼珠子滴溜溜地好奇打量著麵前這個府邸。
一年未見,她覺得江家已經完全不一樣了。
這裡實在太過陌生了。
江渝察覺到她的視線,歪了歪腦袋,立馬上前拉住周笙的手,認真說道:“我要和我哥一起,你不要拉拉扯扯的。”
丹鳳腳步一頓,低頭去看麵前的小姑娘。
江渝穿著粉色的男裝,打扮得俏生生的,目光清透明亮,麵對她的打量一點也不怵,反而更加大聲:“我們不要和你走。”
她說完就去牽周笙的手,態度果斷堅定。
丹鳳被小孩認真明亮的眼睛注視著,下意識鬆開手。
江芸芸聞言滿意點頭。
相比較調.教已經深受世俗教育的周笙,教導年幼膽大的江渝才是更好的選擇。
在她們三人搬出江家的那日起,她的要求就不是周笙可以真正地獨當一麵,而是江渝的變化。
讓她長大,讓她真正去無畏接觸到這個世道,同時又因為幼年可以受到大人的庇護和寬容,從而反哺她的成長。
她需要長成勇敢果斷的樣子,才能真正庇護著柔弱的周笙。
“二公子可是去辦正事。”丹鳳身子微微一側,擋住兩人的去路,笑說著,“我們去偏廳先喝茶,若是需要再去也是一樣的。”
江渝小臉一沉。
“我,我現在就要跟著芸哥兒一起去。”不曾想,是周笙先一步開口,徹底把自己的手抽開,磕巴說道,“現在就去,等會不一樣的。”
江渝也跟著附和著:“就要現在去,你乾嘛攔著我們,你又不是江家的人。”
丹鳳臉色一僵,隨後瞬間陰沉下來。
江渝膽子大了許多,也不再害怕他人的臉色,直接拉著周笙朝著江芸芸走來,嘴裡大聲地碎碎念著,一點也不顧及邊上人的臉色:“就要一起去的,你們欺負人怎麼辦!我們快走!”
江芸芸站在台階上看著,突然笑了起來。
沈媽媽聽到聲音,側首看了過來:“渝姐兒在您的遮風避雨的庇護下,也能這般厲害。”
江芸芸微微一笑:“大樹底下無大草,她要的是自由生長。”
沈媽媽看著麵前波瀾不驚的小少年,倏地沉默了。
—— ——
幾人說話的地方在江家的正堂,八扇大門打開,窗戶也都蒙上輕紗,正午的日光正是燦爛,秋日的微風不經意穿過堂間。
上首坐著兩人,左邊坐著的是白發蒼蒼的曹家老夫人,頭發被整齊梳起來,帶著鏤空的扇形玉笄,上麵雕刻著鳳凰的花紋,邊上錯落有致地鑲嵌大紅寶石。
右邊則是許久不曾見的曹蓁,頭戴狄髻,這頂金絲發罩雖不曾集簪、釵、華勝、步搖等各種華貴精致的首飾為一體,但也是秋日難見的鮮花和幾種簡單的金玉交相輝映的雅致。
“當年在南京無緣一見,卻在今日意外見麵了,也是緣分。”曹老夫人看著踏入屋內的江芸芸,又看向她身後跟過來的周笙和江渝,和氣說道,“既然都來了,那就快坐吧。”
曹蓁看著一起走來的三人,神色緊繃,卻沒有開口說話。
江芸芸在左邊第一個位置坐下,周笙也緊跟著她坐下。
今日的談判看樣子是這位曹家老祖宗主刀。
“此事說起來是我兒糊塗。”果不其然老夫人先一步說道,“本不該驚動我們小解元這個大忙人的。”
江芸芸認真說道:“這話如何說,一家之主消失可是大事,如今都一個多月了,人還沒找到,早就該報官才是,若是被歹人抓了,也好早早讓官府出麵,總不能真的出事了才開始後悔,不是嗎。”
“自然,人命關天的事情,自然馬虎不得,隻是揚州到應天的路上治安一向是極好的。”老夫人伸手摸著拐杖上的鹿角,歎氣說道,“這點,你也是來回過幾次的,想來也是清楚的,不論如何想來是不會鬨出人命的,而且家務事如何能麻煩官府呢。”
“可人就是在路上失蹤的。”江芸芸一口咬定,“不論是自願的還是非自願的,總歸是這條路上的事情,曹江兩家既然找不到,就該讓官府的人出麵,不論事情如何,結果如何,一個消息總該要有的。”
老夫人麵不改色,繼續說道:“我很理解你想要你爹的消息,可麻煩官府就會把事情鬨大了,也許你爹就是心情不好出門散散心呢,過幾日就能回來,你爹的現在的情況,你應該比我清楚才是。”
江芸芸抬眸,看著一臉和氣的老夫人,微微一笑:“我不清楚。”
老夫人神色微變。
“你如何不清楚,要不是你之前唆使江澤鬨大此事……”
江芸芸冷不丁打斷她的話,冷冷說道:“這件事情夫人最不該生氣才是。”
曹蓁語塞。
江如琅倒下,最大獲利的是江家大夫人,這件事情是揚州城內心照不宣的秘密。
“江老爺如何失蹤不重要,現在人在不在才重要。”江芸芸繼續快速說道。
曹蓁嘴角微動,想要說話。
老夫人摸著鹿角的手指急促了幾分,打量著麵前的小子,開始揣摩他的來意,隨後看了自家女兒一眼,曹蓁隻好忍氣,不再說話。
“我這次回來隻想做一件事情。”猝不及防,在老夫人打算開口前,江芸芸先一步開口,直接把主動權拿過來,“我想要江如琅。”
曹蓁臉色大變,下意識去看周笙。
正在低頭思考的周笙被她看得一頭霧水,也跟著坐直身子。
不能給江芸丟臉。
她腦海裡古裡古怪閃過這個念頭。
“不可能。”曹蓁直接開口否決道。
“你為什麼想要江如琅。”思索片刻後,老夫人冷靜問道。
江芸芸麵無表情:“因為放在你們手中太危險了。”
老夫人沉默著,好一會兒才冷靜說道:“這是江家。”
“我也是江家的人,不是嘛。”江芸芸微微一笑。
屋內的氣氛倏地安靜下來。
秋日的蟲鳴鳥叫在午日陽光下格外吵鬨。
曹蓁的臉上露出煩躁之色。
老夫人也一臉忌諱莫深。
倒是江芸芸這邊,除了江芸芸一臉信誓旦旦,周笙緊張又迷茫,江渝就跟看戲一樣回來打量著這個已經完全不同的大堂。
江芸芸自然是江家人,甚至他的成就是江家裡最高的。
江家曹家生意做得再大又如何,他們手段再好又如何。
自來士農工商,商人才是最底層的,最希望改變身份地位的人,他們有錢有閒,就差一個身份,所以商賈之家讀書比比皆是,不然江蒼的壓力怎麼會這麼大。
可說的再好聽也沒什麼用,因為江家另外一個小孩可是一個大明朝最年輕的小解元,他背靠狀元老師,身邊好友也都一一做官,師兄們一個個名滿天下。
隻要不出意外,他的前途光明坦蕩。
兩兄弟的命運早已有了分歧。
江芸若是真的想要江如琅,可操作的可能性可太大了。
隻要江如琅點頭。
隻要那些官員口風稍變。
隻要他做得足夠體麵。
原來這就是江芸去衙門的原因。
——把事情鬨得足夠大。
江家找不到人,又或者找到一個可憐的江如琅,輿論就會不可抑製地偏向一直處於弱勢江芸。
一個一直不被家族偏愛,但在關鍵時刻力挽狂瀾的庶子。
他蒙受這麼多委屈苦難,可關鍵時刻還是願意照顧自己的親爹,傳出去可真是孝感動天啊。
“若是人平安回來了,小解元的風評可要被害了。”老夫人注視著麵前之人,慢條斯理威脅著。
她注視著麵前的小少年,突然覺得有些可惜,她精心養育的兒子女兒,日日提點的孫子孫女不曾有過這麼險中求勝的決心。
他們被富貴的生活迷了眼,既想要成功,又不想冒險,總是想當然,以為隻要有錢,所有人就會給他讓道,也總覺得自己現在做不成什麼,是因為還不夠有錢,所以她的孩子們都是畏首畏尾,難成氣候。
可今日,她麵前這個和她毫無關係的庶子,她突然看到年輕時的自己,她無數次行大膽之事,幸好所有成功都是站在她這邊的,所以她一次又一次地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為自己的孩子攢下這樣的潑天富貴。
若他是自己的孩子就好了。
老夫人歎氣,手指輕輕摩挲著手杖上的鹿角,沉默不語。
這截金星紫檀在陽光下熠熠生輝,華美似金玉,細膩如綢緞,這樣的東西原本是宮廷進貢之物,可她很是喜歡,便略施小計拿了過來。
這輩子她豪橫慣了。
她要的東西就要得到,要不到的那就乾脆毀了。
雖然真的很可惜。
老夫人的手指輕輕撫上活靈活現的眼睛,一臉惋惜。
江芸芸的目光落在那根手杖上,隨後笑意加深,意味深長問道:“所以,人平安嗎?”
“至少會出來的。”老夫人也跟著笑了起來,眉眼溫和,“江家還能丟了這麼一個大活人不成。”
江芸芸看著她沒有說話。
一老一少對視著,各自心照不宣地摸清了對方的底線。
“聽說你們如今在外做生意。”老夫人再一次先開口,“你還小,一心讀書才是,你母親和你妹妹孤兒寡母,如何能吃得了做生意的苦,不若搬回來住,江家也不會差你們吃穿用度,如此也能解決你剛才說的事情。”
江芸芸沒說話,目光掃了一眼曹蓁。
曹蓁板著臉並沒有說話。
“之前的事情是她糊塗。”老夫人察覺到她的眉眼官司,笑說著,“你和長生到底是兄弟,若是搬出去了,今後若是有言官指指點點,難受的可是你們。”
老夫人繼續說道:“你就算不為你自己想想,也要為你生母想一下,在外麵日子過的這麼辛苦,還要賺錢供你讀書,再拉扯一個小孩,你們男的在外麵讀書怕是不知道,那可真是很不容易的,你一個孝子怎能忍心你娘吃這麼大的苦,再說了等渝姐兒年紀上來了,要議親了,借著江家的門楣不是更好嘛。”
江渝大眼睛直勾勾地看著老夫人,歪了歪腦袋,然後動了動屁股下了椅子,直接說道:“江家的門楣若是好,為什麼之前還要我哥哥為大姐姐出頭。”
曹蓁直接變了臉色。
老夫人嘴角的笑意也緩緩收了起來。
周笙混亂地把江渝拉回來:“胡說什麼。”
江渝不服氣說道:“我說的不對嗎,江漾呢,她不是也這麼覺得嘛。”
“不要胡說。”周笙板著臉嗬斥道。
“我怎麼沒看到江漾啊。”江渝不甘心地小聲嘟囔著。
“江渝的婚事不需要江家,我娘的日子也不需要你們庇護。”江芸芸出聲,神色冷淡,“此事既然木已沉舟,索性一並如此。”
老夫人看著江芸芸,歎氣說道:“聽說你娘對你很好,你還當真不愛惜她,如此操勞的日子,如何能賭一口氣。”
江芸芸眉心微微一動。
這位老祖宗每一句話都是陷阱,言下之意的一個孝道,就能壓的人抬不起頭來。
“多謝老夫人關心,我在外麵很好。”周笙小聲說道,“芸哥兒對我很好,日子過得也不操勞,我們沒有賭一口氣。”
周笙眉眼低垂,眼珠子不安地轉了轉,語氣直愣愣的。
老夫人的目光終於落在這位姨娘身上,帶著挑剔打量的目光。
一個小小妾侍,她是從來不會放在眼裡的。
周笙手指忍不住緊捏,避開她銳利的視線。
江芸芸側首看著她。
周笙和她不經意四目相對,小孩的眼睛濕漉漉的,看人的時候又是亮亮的。
她的小孩一點也沒有變。
她原本還有些膽怯的心被這個想法驅散,也瞬間有了勇氣抬起頭來。
“我是說,我們其歸,很好。”她突兀強調著,聲音在寂靜空蕩的大堂裡顯出幾分尖銳的失真。
老夫人一怔。
曹蓁也愣住了,不可置信地看著麵前的人。
“他很孝順,我養他一點也不辛苦,渝姐兒的婚事是我的事情,不是他的事情,我會為渝姐兒仔細挑選的,不需要借助任何人。”她的目光從曹蓁身上掃過,最後終於落到老夫人身上,一字一字,格外認真說道。
江芸芸聞言,無聲的彎了彎眉眼。
真好,周笙比她想象中還要勇敢。
“你……”曹蓁嘴角微動,好像第一次認識這人一樣。
隻是她還未說完,外麵突然傳來喧鬨聲。
“怎麼回事!”門口的章秀娥立馬上前一步,大聲嗬斥道。
“遭賊了。”門口有個小管事一樣的人快步走來,低聲說道,“沁園來賊了,丟了不少首飾,現在人不見了。”
章秀娥臉色大變。
“不應該的,我們明明前前後後都有人看著的,先前一點動靜也沒有。”小管事苦著臉說道。
“還不快去找!”章秀娥聲音壓低,怒氣衝衝說道。
江芸芸看著外麵匆匆忙忙的腳步,心中微動,突然站起來說道:“看來家中有事。”
“怎麼了?”曹蓁隻覺得丟臉,不高興質問道。
章秀娥轉身入內,猶豫地看了眼江芸芸。
“說吧。”老夫人眉眼低垂,鎮定說道,“事無不可對人言。”
“沁園遭賊了。”章秀娥小心翼翼說道,“但已經派人去找了。”
曹蓁不悅:“可是之前沒處理乾淨。”
“這就去查。”章秀娥低聲說道,“馬上就會處理好的,夫人切勿動怒。”
“原是遭賊了,先前就聽說前幾日家中有大動靜。”江芸芸背著手,笑臉盈盈說道,“我還以為是江如琅出現了。”
曹蓁神色微震,眉頭緊皺。
老夫人倒是鎮定,笑說著:“管他是誰,抓起來就是。”
“是啊。”江芸芸轉身,笑臉盈盈說道,“到時候可要擠得扭送官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