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年, 所有的日子都好似被加快了,而京城再一次被考試緊張的氛圍所籠罩,遠道而來的考生充斥著整個京城。
正月十五過完, 祝枝山和徐經就準備啟程走了, 他們走的動靜並不大, 甚至沒有驚動正在模擬考的江芸芸, 隻有黎循傳趕來碼頭送彆。
“讓他好好考試!”祝枝山依舊樂觀, “考個第一來,那我這以後出門可就氣派了。”
徐家已經讓徐叔去打頭陣,徐經這次隻帶了幾個小廝和護衛一起出門。
“隻要努力了就好。”徐經小聲說道, “不要給他這麼大的壓力。”
黎循傳笑著點頭:“你們以後都要和當地土司打交道,一定要注意自己的安全。”
兩人對視一眼, 齊齊點頭。
他們這一批的二三甲進士中隻有二三十個得以留在京城, 除了一甲三人直接進了翰林院做修撰、修編, 其餘都在各部做主事,譬如黎循傳這樣的。
二甲的人中的大部分人在曆事結束後被分派去了各處當知州。
三甲的人除了去做內閣中書、大理寺的評事還有負責各地冊封,傳達聖旨的行人, 還有一半的人也都去各地做推官和知縣。
說起這事和江芸也有點關係, 當初顧將軍在他的想法下提出貴州和廣西等地的改土歸流政策, 想要同化那些蠻夷,用經濟和文化馴服這些蠻夷,若是一味使用武力隻會徒增國庫消耗,為此朝廷上下吵成一片,各有不同的意見,吵了一年多,最後還是徐首輔力排眾議,決定讓這一批進士下放到有土司的地方做知州和知縣。
這一批人下去的目的不是一定要收複土司, 而且去了解當地的情況,已備後續的發展計劃。
擴張,本就是每個朝代帝王都想要做的事情。
京城中剛傳出這個苗頭後,徐家一開始是做了大量的工作的,這才讓徐經能留在戶部,誰知道徐經自己想不開自請要離開京城,打得眾人措手不及。
祝枝山一向是既來之則安之的性格,得知自己去的是混亂的廣西梧州也頗為鎮定。
“會照顧好自己的。”祝枝山笑說著。
徐經也隻是跟著點頭。
黎循傳看著即將出發的行船,對著兩人拱手道彆。
三人齊齊行禮,隨後各自轉身離開。
——看似口中尋常事,終身奇崛辛苦功。
三位自揚州一起出發的年輕人,終於在今日開始各奔東西赴前程了。
小院裡重新搭起那個熟悉的小棚子,江芸芸早已習慣這樣緊湊的考試氛圍,六次模擬考無一次出錯,每次卷子寫得都很不錯。
批改卷子的是李東陽和他的好朋友王華,兩人都給出了極高的評價。
每日偷偷跑去送卷子的顧幺兒高興壞了,覺得比自己能考中還開心。
日子很快就來到二月,二月初五的時候,禮部貼出了公告。
弘治丙辰年的會試定在二月二十三日。
二月二十的時候,確定主考官是詹事府詹事兼翰林院侍講學士謝遷和翰林院侍讀學士王鏊。
聖旨一下,兩人甚至沒空和家人交代就被士兵帶著,一同入了貢院,自此貢院大門緊閉,守備森嚴。
整個京城的緊張氣氛在此刻到達巔峰,原本整日出門會客飲詩的讀書人開始閉門不出,路上的人也跟著少了許多,肉眼可見地冷清了不少。
但所有人都知道,這才是最緊張的幾天。
二月二十三,天還沒亮,江芸芸就被黎循傳叫了起來。
院子裡有一種安靜的熱鬨。
樂山頂著大黑眼圈給人燒水,瞧著神色恍惚。
誠勇嚴格按照之前指定的食譜準備今日的早膳。
終強則開始點香拜佛,嘴裡神經質地碎碎念著。
“我瞧著你比我還緊張。”江芸芸在屋內墨跡了很久,才穿戴整齊出門,摸了摸自己身上新填上的裝備,笑說著。
“你不緊張穿個衣服這麼久!”黎循傳緊張壞了,繞著她直打轉,又是摸摸她的發巾,又看了看她的衣服,然後又開始檢查她籃子裡的東西,“齊了沒,都帶了吧,筆墨紙硯都是慣用的嗎?竹筒裡的水是熱的吧?卷子放在最下麵了嗎?”
江芸芸沒說話,一邊吃著素菜饅頭,一邊用黑漆漆,圓溜溜的大眼睛不錯眼得看著黎循傳,像一隻好奇的小貓兒。
黎循傳被看的不好意思,訕訕坐了下來。
“吃吃。”江芸芸適時地把饅頭推過去,笑眯眯說道。
江芸芸的神態實在太過鎮定,黎循傳也跟著冷靜下來。
“尋常都是初九開始考,第二場在十二日,第三場十五日,今年開考時間晚了,不過今年天熱得晚,現在考也是很好的,免得手腳發冷。”黎循傳一個人碎碎念著。
“一大早就聽到你嘮嘮叨叨的。”顧幺兒終於爬起來了,胡亂裹著衣服,眼睛都沒睜開,就伸手在桌子上摸索著吃饅頭,大聲嘟囔著,“考第一,考第一!”
黎循傳沒好氣地拍了拍他的後腦勺:“不要給其歸壓力。”
顧幺兒睜開一隻眼,看了眼江其歸,見她還是笑眯眯的,立馬又說道:“沒事的,就考第一!”
“我吃好了,你們要和我一起走嗎?”江芸芸慢條斯理吃好東西後放下筷子說道。
兩人齊刷刷站起來:“走走,一起。”
貢院在明時坊,三人住在仁壽坊,出了坊間,進入大道,視線肉眼可見得亮了,整個京城好似在今日同時點亮了燈,大街上燈火通明,所有人都默契順著人流走去。
江芸芸提著竹籃子,背後亦步亦趨得跟著兩個人。
顧幺兒難得精神百倍得起得這麼早,背著小手,故作老成地跟在江芸芸身後。
黎循傳雖是平靜,但臉上還是有擋不住的緊張,同樣背著手,一聲不吭跟在江芸芸身後。
貢院前已經圍滿了人,巡城的士兵有條不紊得穿梭在人群中,不少人都開始排隊準備進場了。
有些人想早點進去這樣就可以早點收拾好考房,也能讓自己冷靜一點。
也有人想要最後幾個進去,不用人擠人,顯得鬨哄哄的。
還有人隨大流,想混在人群中圖個安心。
“我們晚點進去。”江芸芸站在長棍下,上麵掛著一個燈籠。
光照落在臉上,眉眼間的陰影便遮擋住那雙靈動的眼睛,讓她顯得格外沉靜。
排隊的人在緩緩前進著,他們或緊張或沉默甚至還有迷茫,江芸芸突然輕聲說了一句:“成敗在此一舉了。”
黎循傳聽得連連擺手:“不不,這次不行還有下次,你才十五歲呢!”
江芸芸隻是笑了笑,她摸了摸脖子上的小小喉結,摸上去手感有些陌生,卻又奇異地有種真實的觸感。
柔軟的皮膚,甚至內在包裹著骨頭的堅硬觸感。
太逼真了,任誰也想不到在現代人眼中落後的明朝還有這樣的技術。
三人站在那裡沉默了好一會兒,他們來的本就不是很早,檢查已經過了一半。
“我要進去了,祝我好運。”江芸芸深吸一口氣,笑說著。
黎循傳和顧幺兒目送她站在隊伍後麵。
“你彆怕,我在這裡等他!”顧幺兒看人要走了,終於緊張起來了,小聲嘟囔著。
黎循傳要上值的,等天亮了就要離開。
會試的檢查比鄉試要簡單一點,大概是因為站在這裡的人都是有了功名的舉人老爺,所以搜檢人都頗為文明,隻要站在這裡讓他搜身,取下頭巾,目不斜視,脫了外套即可,不似鄉試要脫到寢衣,若是你形容鬼鬼祟祟,止不住的心慌,瞧著很心虛的樣子,甚至還要你脫下全部衣服。
江芸芸很鎮定地站在高大威武的士兵麵前。
取下自己的頭巾。
脫下自己的外套。
打開自己的竹籃。
她的視線平靜溫和地看著麵前不苟言笑的人。
士兵垂眸看著麵前與他而言不過是小孩的人。
他們都是兵油子,抓過江洋大盜,遇過奸詐盜匪,什麼人有問題,什麼人沒問題,自然是一眼就看出來了。
麵前這個小少年很鎮定,很問心無愧。
誰也不知道自己經手的人哪個會成為今年騰飛的人傑,所以他們也是看人下菜的。
麵前這個小童,這位士兵有結善緣的想法。
他認認真真檢查過江芸芸的頭巾、衣服、和籃子,又謹慎捏了捏她的發髻,拍了拍她的後背和前胸。
江芸芸穩然不動,事已至此,她早已沒了退路。
“進去吧。”士兵不願多加為難,側身說道。
江芸芸含笑點頭,接過自己的東西,站在一側慢條斯理穿好衣服這才施施然進去了。
這次運氣依舊不錯,她坐在丙號房的中間,房間也不至於破破爛爛,隻是有些灰。
她去丙號考場放水的地方打濕了帕子,仔仔細細擦好桌板和小凳子,等水乾了才坐了下來,把水和筆墨都拿出來,考卷先放在盒子裡,被她放在桌子的一側。
天色陰沉,貢院的日晷顯示馬上就要卯時了,天色卻不甚亮堂,今年的冬天太長了,到了二月初還很冷,所以考試的時間也不得不往後推遲。
江芸芸安靜地坐在椅子上,看著灰蒙蒙的天色,突然輕聲笑了起來。
她其實想過很多次自己考試時的情況,要是在門口就被發現自己的身份會如何,要是成功混進來又如何,鄉試的題目難了怎麼辦,會試會不會比她做的全部題目都要難。
太多太多的不確定了,科舉自來就是一場對外也對內的爭鬥。
她的對手是在場三千多個考生,她的對手是一直不曾停下來讀書的自己。
要是說鄉試是通往科舉的鑰匙,那會試是決定命運最重要的一步。
可現在,她走過千難險阻終於坐在這裡,聞著空氣中還帶著冷冽氣息的空氣,甚至連隔壁粗重的呼吸聲都清晰可聞,曾經鬨得她不得眠的日子突然在此刻褪去色彩,成了一道揮之即散的灰煙。
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裡。
門口的大鼓驟然響起。
天邊的微光也終於掙紮得冒了出來。
興奮,期待,一直潛伏在心底的野心再一次冒了出來,勢如破竹。
贏一次!
再贏一次!
江芸芸眼睛發亮地看著緩緩走來的試卷題目。
會試和鄉試考試類型是一樣的,所以第一天考的內容是,四書三道,五經四道。
第一道四書題出自孟子離婁——責難於君謂之恭。
短短一句話,沒有任何截搭,是非常簡單的一道開題。
這句話的意思是以最高的標準去勸誡君王,用最嚴厲的要求去指責君主,這才是恭敬。
這個內容非常符合孟子的思想。
江芸芸把這句話的前後左右句子都寫了下來,仔細想來這個題目看似簡單,但其實充滿陷阱。
第一自然是要你告誡君王,而不是冒犯君王,所以太過直白反而直接入了歧途。
第二則是不能一味假大空,若是不說點出道理來,隻是抓著這一點來回說,便也落了下乘。
第三更重要,要是隻寫自己那就太狹隘了,所以還要旁敲側擊誇誇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