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午歇,崔雲昭沒有做那些舊日的夢。
霍檀輕手輕腳進了臥房,幫她拉起帳幔,然後便去了書房。
他沒有動崔雲昭的東西,隻取了一張紙箋,開始慢慢書寫起來。
霍檀的字有一種鋒芒畢露的氣勢,粗看去有些不羈,可若仔細看,卻有龍虎之氣。
他把今日同崔雲昭議論的事情一一整理出來,寫了一封諫言,最後用信封放好,仔細放入懷中。
等這封信寫完,霍檀才站起身,在崔雲昭滿當當的書架前站定。
崔雲昭帶過來的書,大多都是她的心愛之物,從書脊可以看出,有些書崔雲昭已經反複翻看過許多遍了。
霍檀抽了兩本出來,發現有遊記還有史書,翻開一看,裡麵偶爾有崔雲昭娟秀的小楷。
霍檀看著,那顆躁動的心慢慢平靜下來,他深吸口氣,把那兩本書重新放回書架上。
從成親第一日,他就發現崔雲昭跟傳言中的不同。
她根本就不是什麼循規蹈矩的大家閨秀,她沒有那麼矜持守禮,更不會動不動就羞澀,她落落大方,又開朗慧黠,對於隻熟悉長姐這麼一個年輕娘子的霍檀來說,崔雲昭可以稱得上是與眾不同。
不,這樣也不算正確。
霍檀想到崔雲昭那雙總是笑著看人的鳳眸,忍不住低低笑了起來。
她隻是同傳言中不同,這又何妨?
無論她什麼模樣,無論她是什麼性格,既然兩個人做成了婚姻,他就要去耐心了解她,慢慢同她熟悉起來。
因為他們已經成為了一家人。
一雙手能牽在一起,一生都不會鬆開。
霍檀想到這裡,又
想到今日崔雲昭那三個問題,不由眯了眯眼。
他不會讓她再做噩夢了。
霍檀想到這裡,轉身出了書房,取了大氅披上就往外走。
剛一推開門,風雪便呼嘯而至。
夏媽媽正從廂房裡出來,見了他,忙道:“姑爺要出門?可要讓平叔去牽了馬來。”
霍檀搖搖頭,讓她彆忙。
“我自己出門,”霍檀說了一聲,然後看向夏媽媽,“一會兒娘子起,晚上我會回來用晚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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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雲昭醒來的時候,已經過了申時正。
窗邊的刻香燒去一多半,隻剩下一個尾巴。
崔雲昭在床上躺了一會兒,醒了醒盹,然後才坐起身來。
外麵傳來桃緋活潑的嗓音:“小姐,你醒了?”
崔雲昭應了一聲,自己掀開帳幔下了床,就看到桃緋端了一碗湯進來。
“媽媽說小姐這幾天嗓子有些啞,屋裡燒了薰籠太乾,便煮了川貝雪梨羹,小姐潤潤嗓子。”
崔雲昭點頭,笑道:“你們也吃一些,屋裡都挺熱的。”
桃緋就甜甜笑了:“謝小姐。”
崔雲昭看她整日裡都很高興,自己也跟著笑了起來。
話都說開了,她人也跟著放鬆了,尤其是中午睡了很長時間,把一上午耗費的精神都補了回來。
“姑爺呢?”
桃緋就道:“方才夏媽媽說九爺出門了,隻說晚上回來跟小姐一起用飯。”
崔雲昭猜測他應該又去找呂繼明商議去了,便道:“你去西跨院問問枝娘子,看她是否有空,我一會兒去她那邊拜訪。”
桃緋便點頭,幫她放好洗漱的用具之後就出去了。
崔雲昭自己也會梳頭,她簡單盤了個牡丹髻,把霍檀送給她的簪子戴上,桃緋就回來了。
“小姐,枝娘子說她得空。”
崔雲昭點頭,把霍檀取回來的霍新枝嫁妝單子拿好,就獨自出了門。
霍新枝住在西跨院東廂房,她跟霍新柳一起住,不過兩人分開兩間屋,崔雲昭以前沒來過這裡,這一次是頭回來。
天氣冷,房門緊閉,崔雲昭站在門口敲了一下門,門就被從裡麵打開了。
霍新枝那張冷淡的臉出現在屋內。
她道:“有勞弟妹了,屋裡請。”
崔雲昭就跟著她一起進了堂屋。
堂屋裡沒有窗,關上門便顯得有些昏暗,崔雲昭注意到另一側霍新柳的屋子並未關門,從門口往外看去,霍新柳正坐在屋裡的椅子上,安安靜靜做繡活。
她生得清俊,臉蛋圓圓的,瞧著很可愛。
隻是年紀小,又靦腆遲鈍,便沒有那麼靈動。
霍新枝注意到她的目光,便道:“柳兒喜歡做繡活,一做能做一整天。”
崔雲昭點點頭,跟著她去了另一間房。
霍新枝的房中看起來比霍新柳的要素淨許多,沒有擺花,也沒有貼紅字,就連妝鏡台上也沒幾樣東西,瞧著很寡淡。
窗下放了桌椅,崔雲昭便同霍新枝坐在那裡。
茶水已經煮上了,這會兒正咕嘟冒著熱氣。
崔雲昭把單子遞給她,說:“郎君上午去了軍務司,已經請報處置了完顏山。”
崔雲昭簡單把完顏山的結果都說了,然後道:“後讓咱們回來看一看,若是沒有問題,明日就來送。”
霍新枝道了一聲謝,然後就接過單子看。
她的嫁妝裡還有五畝博陵這邊的田地,自從她回家來,一直都是完顏氏的人在耕種。
現在這五畝地和今年的出息都列在了上麵,可見這一次完顏氏是真的怕霍家再找麻煩。
霍新枝看到那出息,忍不住冷笑了一聲。
她笑完,又覺得有些不夠禮貌,便輕咳一聲道:“我不是對你。”
霍新枝如今的氣色可比崔雲昭剛嫁過來時要好上許多,幾乎算是翻天覆地的變化了。
她眼底沒有了烏青,臉頰也有了光澤,整個人胖了一圈,瞧著有了些精氣神。
這很難得了。
前世一直到最後崔雲昭離開霍家,霍新枝也沒有越來越好,反而行將就木,麵如枯槁。
因為在那之前,霍新柳走丟了。
崔雲昭心裡歎了口氣,她抬眸對霍新枝輕快笑了一下。
“阿姐,”她換了個親近稱呼,“我雖然剛嫁什麼,阿姐不會怪我多事吧?”
霍新枝下意識搖頭:“怎麼會,我還要感謝你呢,要不是你……”
崔雲昭卻擺了一下手:“阿姐,我們已經是一家人,沒必要那麼生疏,也沒必要那麼客氣。”
“說話辦事,都不用那麼拘謹的。”
霍新枝愣了一下。
她呆了好一會兒,才輕輕歎了口氣,然後對著崔雲昭輕笑了一下。
她其實生的很好看,麵容可能更像霍展,有一種乾脆利落的颯
爽。
尤其是那雙眼睛,若是重新充滿神采,怕是燦若驚鴻的。
崔雲昭認真看著她笑,道:“阿姐笑起來多好看呀,以後要常笑。”
她跟她其實並不是一路人。
一個軍戶孀婦,一個世家千金,一個沉默寡言,一個開朗大方,怎麼看,都不太可能成為朋友。
但崔雲昭這樣巧笑倩兮的一句話,卻讓霍新枝的那顆心忽然輕顫了一下。
完顏氏來**的那天,從她心裡破土而出的種子,慢慢發芽,每一日都在努力成長。
崔雲昭的笑容,就是忽然而至的甘霖,讓剛剛萌芽的嫩芽慢慢茁壯起來。
不知道為什麼,霍新枝也跟著笑了起來。
兩個人就那麼莫名地笑了好一陣,崔雲昭才道:“阿姐,心情好些了嗎?”
霍新枝點頭,聲音也有了笑意:“好多了。”
“弟妹,真的多謝你,要不是你,我還不知道完顏氏那麼可惡。”
“自從那日之後,我就再也不會做噩夢了。”
許多話,霍新枝沒有同親人們說過,她怕大弟衝動,壞了他的前程,也怕母親傷心,心裡麵煎熬。
弟妹們太小了,祖母,祖母不提也罷。
霍新枝輕聲道:“從我回完顏氏,也不敢問我究竟過得如何,可他們越是小心翼翼,我越難受。”
“大弟為了我去同完顏氏鬨,還被呂將軍訓斥了,都是我連累了家裡。”
崔雲昭安靜聽她訴說,等著她把心裡的痛苦都說出來。
等霍新枝說完了,崔雲昭才開口:“阿姐,這不是你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