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難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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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如梭,一晃十年
當年那個臉蛋圓潤愛吃兔子糕的孩子身形抽條,像春日新發的枝芽,一朝出落,驚豔滿京。
太子伴讀這個身份,跟隨他與太子走過數次瀕死,二人風霜與共,早已模糊了君臣之分。
宮裡人人都說殿下對這個伴讀寵信有加,怕是不日漸明月會成為新君身邊吹耳旁風的大奸佞。
“他們都這麼說。”小太監抱膝蹲在地上,說話時嘴裡叼著的草葉子一動一動。
漸明月“嗯”一聲,臉上卻看不出什麼彆的表情來。
小太監: “你聽說了麼?殿下要納太子妃了。”
漸明月隻知道殿下到了選妃的年紀,先前因為邊關戰事吃緊,一直耽擱下來。
小太監說: “聽說這次的秀女都是世家大族的閨秀,個個柔美漂亮。”他提及時眼中不無傾羨,漸明月托腮不語。
他見漸明月不說話,於是問: “你是怕新妃來了會奪走殿下對你的寵愛麼?”
漸明月當然不會因為這麼而難過。
相反,他巴不得新妃趕緊娶進來。
殿下的注意力轉移到自己妻子那裡,大概…大概就不會這麼奇怪了吧,漸明月默默這樣想。
殿內有人在喚他了。漸明月小跑進去,看見裡麵威儀堂堂的殿下。
他是生來的天潢貴胄,尊貴不必提,通身氣度更非尋常人能比。這些年曆練下來,身上更多了幾分淩厲氣勢,就這麼垂首瞥來一眼,漸明月就覺得心裡的主意被扒了個乾乾淨淨。
“殿下叫我。”漸明月磨蹭到案前,瞧了眼硯台,給他研墨。
在這個角度,他能夠看見桌上的秀女冊子,其中有兩個,被臣下標注了記號。
漸明月知道,那兩個秀女一個是軍機大臣李記的女兒,另一個是丞相巴克寒的孫女。
不管殿下立這兩個裡麵誰為正妃,都必然對他的帝王之途大有裨益。
那冊子就在他麵前這麼明晃晃地展開。薄奚並不怕他窺見什麼東西,倒不如說,他巴不得叫漸明月一個字一個字地念。
“孤要選妃,你可歡喜麼?”這話問的奇怪,叫漸明月不知道該怎麼回。
他張了張嘴,將要脫口而出的歡喜兩個字艱難咽下去。
他要是說歡喜,好像薄奚緊蹙的眉頭就會攢積更多陰鬱,活脫脫要將他吃了。
這個叫他能說什麼呢。
漸明月小小一個伴讀,殿下想碾死他就碾死他,他什麼也說不了。
薄奚又來拉他。
除了細窄的手腳,渾身都是軟肉的漸明月被他扯進懷裡。
又來了,漸明月在心裡默念。
殿下熱熱的鼻息打在他的頸間,兩個人靠的太近了,陌生旖旎的觸感自薄奚帶給他。漸明月是個大孩子了,雖未通曉人事,卻也知道,他們兩個人現在這樣,非常奇怪。
是不應該的。
漸明月推搡他,殷紅唇瓣緊緊咬著,叫他: “大哥哥,”好像這樣就能喚起薄奚的那點兒理性。
可是漸明月不知道,他早已經發了瘋,從早以前就發了瘋。外頭披著金尊玉貴的皮子,裡頭儘是些見不得人的東西。
旁人不知道,就是知道了,又有誰敢說什麼呢。
漸明月為的他這樣的變化而感到無措。
爹爹教他忠君之道,卻沒有同他說過,他的主子變得奇怪了漸明月又該怎麼辦。
“娃娃。”他叫他的乳名。
這個名字被薄奚全然占下了,除了他,就是漸明月的父母都不能喚。
漸明月的臉頰軟軟,含一口像春夜雲朵裡裹著的月亮陷兒。沒有人會不喜歡。
他捏著他的雙頰,唇瓣吻上漸明月的嘴巴,軟嘟嘟的,趁著他沒有反應,一條舌頭鑽進去,熱熱的,又荒唐。
漸明月喘不上氣,他身子都發軟,屁股跌在薄奚腿上。
好欺負的像麵團。
他又能跟誰說呢。
他的爹爹,他的娘親,可是他們聽到又能怎麼辦呢,殿下是天下人的主子,臣民們隻有聽話的份。
“啊呀”一聲,薄奚不允許他分心想旁的,重重掐了他的屁股一下。
兩個人不知怎的就滾到了床榻上。
他剮漸明月的衣裳,露出那錦衣華服下的雪白膚肉。
褲子被剮下,漸明月整個人涼颼颼的。
他心道不好,又不知道這種預感來源於哪裡。
漸明月想回頭看看,一雙大手鉗製著他的後頸,警告般地, “彆動。”
那聲音熟悉,是太子殿下,又不像太子殿下。
漸明月以一個任人揉搓的姿勢被人擺弄。
那脂膏軟軟的,漸明月熱熱的。
天下之大,總有人懂得上位者的心思,這些精巧的東西,向來是不會出現在明處的。
他們進獻給殿下,殿下歡喜了,他們也就高興了。
隻漸明月一個遭了殃。
他向來是隻有被欺負的份。紅彤彤的臉頰,亂糟糟的頭發,連哭都要咬著被子,他不敢發出聲音。
漸明月哆哆嗦嗦,他怕很的,想躲開。手卻被牽著,那欺負人的東西雄赳赳氣昂昂,他不敢反抗,睜著一雙大大的眼珠子,討好地瞧著他。
薄奚說: “不喜歡大哥哥這樣兒麼?”
漸明月從沒有那麼想吐過,往日裡吃撐了糕點,他忍著不吐出來。現在肚子凸起來,他也隻能忍著。
帷帳落到地上,隻有一雙細條條的手指撥出來,想逃離。又被另一雙青筋泛起的大手抓住,扣在床上。
那被子繡著芙蓉牡丹,花團錦簇的,誰也瞧不見丁點兒的醃臢。
上位者的一聲喟歎飄散而出,他說: “娃娃。”
“我的娃娃”
……
馬上就到了選妃的日子。
小太監瞧出來漸明月的不對勁,他總是困困的,眼皮耷拉著,整個人卻透出一股由內而外的嬌媚,不小心投來一眼,就是春睡含情,叫人心臟跳的砰砰。
小太監疑心他是懂得了什麼,將他拉到一邊,用說悄悄話那麼丁點兒的聲音問: “你家裡給安排了教習的姑娘了麼?”
漸明月起初不明白,直到小太監將話說的直白又露。骨。
他羞紅了臉,一開始還是搖頭,後來臉上又露出那種難以言喻地困擾。
他能說什麼呢。
他什麼都不能說。
漸明月日日在做不會遊泳的旱鴨子,叫苦不迭,除了攀附彆無他法。
他的委屈誰都不知道。
時辰到了,他不能再跟小太監攀談了。
他得跟著太子殿下去選妃。
這些進宮的女子個個都是枝頭最鮮妍的花朵。太子殿下的生母孝賢皇後故去的早,如今宮中做主的,是敬皇貴妃,他們到的時候,敬皇貴妃坐在主位上。
她負責今日太子殿下選秀的一切事宜。
敬皇貴妃的侄女也在選秀的一眾臣女裡麵,穿桃紅色衣裳的美人就是。
隨著太監的一聲唱喏,今日的主角,太子殿下到場。
秀女們個個含羞帶怯地望去,太子殿下卻麵無表情,眼神冷酷。投去一眼就能將人整個給凍住。
他禮數周全,就連敬皇貴妃也挑不出什麼不是來,隻能皮笑肉不笑地請他入座。
多年前在宮中欺淩漸明月的那兩個皇子裡,有一個就是她的孩子。敬皇貴妃這麼多年一直對太子殿下懷恨在心,連帶著漸眠這個讓三皇子受罰的罪魁禍首也帶著不喜。
察覺到皇貴妃娘娘投在自己身上的視線,漸明月往太子殿下身後縮了縮。
等禮部尚書宣讀完太後皇帝的懿詔,這場選秀大會才算正是開始。
太後抱恙,皇帝遠在行宮,這場大會便稍顯清冷。
敬皇貴妃清了清喉嚨,說: “太子殿下心中可有屬意人選?”
說著,她還不忘推銷自己的侄女, “聖人也說,太子宮中清冷,除了太子妃,多選幾個側妃充入宮中,姐妹們在一處也熱鬨,也便為殿下開枝散葉。”
太子殿下不接話。
敬皇貴妃就隻能自己乾笑笑。
她抬手,就有宮女捧著托盤走到太子麵前。
敬皇貴妃: “殿下屬意誰做太子妃,便將這朵金簪子賞給誰。”
漸明月也踮腳看那簪子。
據說那是孝賢皇後的遺物,是當時太後娘娘賞賜給還待字閨閣的皇後娘娘的。
這麼珍貴的東西,兜兜轉準又到了太子手裡。
薄奚接過簪子,摩挲著那屬於母親的遺物。
片刻
他從上位站了起來。
秀女們個個滿心期待,雖然知道太子妃的名額早已被內定,但想著,若是能做殿下的側妃也是好的。
這天下最尊貴的男人,有最冷淡的性情,和女兒們最戀慕的容顏。
他生來,就是站於山巔,萬人之上的天潢貴胄。
漸明月看見軍機大臣和丞相的女兒也在裡麵。
她們生的雖不如敬皇貴妃的侄女貌美,可這樣看去,也是十足的閨秀做派。
漸明月的眼睛滴溜溜轉,他的心思簡單,就寫在眼睛裡。
他想,殿下娶了太子妃就不會那麼奇怪吧,對於擇妃這件事,漸明月甚至是帶著十足的歡喜的。
忽然
漸明月的身前投下一片陰影。
有什麼東西,被墜在了他的發間。
沉甸甸的,叫人惶恐。
他哆哆嗦嗦一抬眼,就看見了那端方世無雙的太子殿下,將簪子插。在了他的腦袋上。
轟
舉世皆驚!
第52章
做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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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殿下要娶個男妃?
消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席卷了整個前朝後宮。
就連遠在行宮的聖人都得了消息,當場氣的摔砸一地。彈劾的折子一本接著一本,沉甸甸壓在聖人案前,請他快回宮去管管自己的兒子罷。
冊立一個男孩為太子妃,東宮無後則天下亂。
眾臣懷疑太子殿下怕不是瘋魔了,不然怎會做出如此行徑。
但是不管怎麼說,前朝的事乾係不著漸明月。他被好好養在東宮,半點風霜都落不到他頭上,就連太傅多次求見都被殿下擋了回去,此先不提。
漸明月近日煩悶異常。
他每每閉上眼,腦中就是在那日選妃大典上,太子殿下漠無表情地將簪子插。到了他的腦袋上。他牽起漸明月的手,對著敬皇貴妃,以及數眾臣子,不容置喙: “太傅之子漸明月,與孤兩小無猜,情深甚篤,孤屬意他為東宮正妃。”
此話一出,滿殿嘩然。
太子心意已決,就算群臣齊齊勸諫,都不能動搖他的心思。
在場唯一高興的隻有敬皇貴妃。太子竟然有斷袖之癖,那麼對她的兒子而言,就是百利而無一害。
她麵上雖然一片擔憂,但心裡簡直樂開了花。
隻有漸明月在真正為殿下擔憂。
那日過後,他有日子沒見到過殿下的人影。
一是薄奚忙著舌戰群儒,二是漸明月一直在想方設法躲避他。
雖然但是。漸明月還是沒有辦法接受自己將會成為太子妃這個事實。
這裡的宮女太監知道漸明月脾氣好,平日裡也總與他玩笑,近日更是直接稱他為東宮娘娘。
他們這麼追著他叫,漸明月的臉紅的像瓷硯裡的胭脂,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
他捧著臉,身邊有人戳了下他,說殿下回來了。
殿下回來了…殿下回來了!
漸明月的腦袋瓜遲遲轉過彎來,拔腿起身就想跑。
身後一道男音叫住他: “站住。”
慢條斯理,溫文爾雅。
卻唬的漸明月不敢動彈了。
太子膚色蒼白,眼下攢積著一抹青灰,看上去有些憔悴,大概已經許久沒有睡好了。
漸明月在心中默默想到,是為的封他做太子妃的事麼。
兩人四目相對,漸明月率先躲開視線。
太子殿下摒退一眾,招招手,叫漸明月過來。
他就是這樣,從來不講道理地叫人奔向他,好像自己合就是高高在上,不染塵埃。
漸明月內心腹誹,我還不願意呢。
腳步卻很老實地往他的方向邁去。
薄奚先告訴了他一個不可扭轉的事實: “七日後孤與你大婚。”
這不合宗製禮法!
就算是王爺選妃,也需半年準備,繁瑣禮數多如牛毛,更彆說太子大婚,區區三日怎麼可能準備的完。
聖人又遠在行宮,如何證過雙親呢?這是連禮數不通的漸明月都知道的問題。
不合禮法就對了。
薄奚要的就是快刀斬亂麻。
他第一次堪稱柔和地哄騙漸明月。他牽著漸明月的手,將他帶入殿中。餘暉灑在素紗窗紙上,又斑駁落在薄奚的半張臉上。使得那張稍顯薄情冷酷的麵容也柔和下來。
他幾乎控製不住自己壓抑嘴角的上揚,用極忍耐的平靜與他對話: “娃娃不歡喜麼。”薄奚說: “你我大婚,結為連理,你不歡喜麼?”
他這麼問,叫漸明月還能說的出什麼來呢。
沒有人問過他歡喜不歡喜,也沒有人在乎他歡喜不歡喜。
薄奚要他怎麼做,他就隻能怎麼做。
漸明月還沒有了生情竅,就被人毫不客氣地摘下。
他隻是惶恐,沒由來地惶恐。
畏怯覷他一眼,以一種很好欺負地商量地語氣說: “做大哥哥不可以麼?”
薄奚略略上揚的唇角拉下來,平直一條線,目光有些駭人的冷意。
漸明月在這種眼神下被打壓的說不出半個字來。
他鬆開漸明月的手,他的聲音變得毫無起伏: “你不願麼?”
他是未來的天子,好像就合該生來被人千嬌萬愛。這樣的語氣讓漸明月都覺得自己該死,怎麼可能會有人使他不歡愉呢。
但漸明月此刻心裡亂糟糟的,他給不出一個回答。
薄奚鬆開他的手,毫無留戀地轉身離開了。
他的心思叫人難以琢磨,漸明月的腦袋本來就不算很好使,再叫他去琢磨上位者的心思,他根本猜不透。
這邊完沒還,漸明月隔日就聽到了小太監急慌慌的聲音: “太子,太子不好了!”
漸明月蹭一下站起來。
他抓住小太監的胳膊,沒有注意到指甲已經深入小太監的胳膊裡,慌張到說話都沒有力氣: “怎麼,怎麼了?”
那小太監一擦額頭上的汗珠,說: “殿下被刺客重傷,怕是情形不好!”
下一刻,漸明月使出平生最快的速度狂奔起來。
快一點
再快一點
他趕到太子寢宮的時候,傷情怎樣一概不知,隻見太醫們聚在一處,眉頭緊蹙,口中這這這個不停。
漸明月心下一緊。
他扒開人群,往裡跑去看他的殿下。
薄奚靠在榻上,引枕支撐著他的身體,膚色蒼白如紙,滿身的血腥氣。
漸明月哪裡見過這樣的場麵。
他嚇得哆嗦,後退間砰倒了一個花瓶。
花瓶“當啷”一下摔到地上,炸起一片驚雷。
薄奚半闔的眉眼睜開,黑沉沉的眸子掠過一旁的漸明月。
他不知道該怎麼辦,昨天還好端端的人今兒個就傷重成這個樣子,他的心裡產生了前所未有的害怕,比他自己遭了人害還要害怕。
薄奚扯了扯唇角,聲音有種奇異的溫和,平靜的像走入沉眠的良夜: “慌什麼呢。”
大家識趣的退了下去。
漸明月的腳就被定在了原地。
這個時候,薄奚卻突然跟他說: “你不願意嫁給我,我也不會為難你。”他沒有用那讓人十分有距離感的諱稱,從無堅不摧的殼子裡退出來,漸明月才意識到原來他和普通人一樣,也會受傷。也有軟弱的時候。
他垂著低低的睫毛,看不清神色的眼睛就覆蓋在下麵,漸明月很不合時宜地發現,原來太子殿下也有這樣多情的一雙眼睛。
他的心一下子就軟了下來。
這時候,薄奚忽然咳了咳,漸明月連忙去攙扶他,他坐到他身邊,給他順氣,眉頭擰的很緊,手心冰冰的都是驚出的冷汗,相反,薄奚的手卻很乾燥溫熱。
他攥著漸明月的手,甚至讓他覺得有些疼, “你對我,真的隻是大哥哥麼,”
這句話中的含義,就是個傻子也能明白。
漸明月抿了抿唇,卻不說話了。
薄奚的聲音有些顫: “在這深宮,我父不慈,我母早亡,他們都欺負我。”他以一種最平靜的語氣,說出最委屈的話: “沒有人會真正關心愛護我,明刀暗箭我見了太多,接近我的人也隻是為了依附於我背後的王權。”
漸明月到底太小,聽到這裡心就已經揪了起來。
薄奚抬眼,作出一副受傷姿態: “我不願意再娶一個何方派來的勢力,枕邊之人都要日夜提防,她會不會在睡夢中暗害我。”
薄奚將漸明月的手放到自己掌心。他的手小小的,薄奚兩隻手合圍,就能將它團團裹住,他身上的每一處,薄奚都覺得可愛。
他又聲嘶力竭地咳嗽兩聲,漸明月就擔心地不得了。薄奚: “我沒什麼彆的想法,我的想法都成了喉頭的血,你讓我咽下去我就咽下去,縱然你不願意嫁我,我也不能強迫於你。我想要是,是兩心相許,不是什麼忠君之道,你可明白麼?”
薄奚抽出手,將他推搡一把,彆過頭去不再看他: “你走罷。”
漸明月的心都要碎掉了。
他哪裡想到,這麼一個強勢冷漠的男人,原來是這樣的脆弱可憐。
他絞著手指,支支吾吾。方才薄奚說,他想要的是兩心相許,那麼什麼才是兩心相許呢?
十年來的並肩與共,十年來薄奚喂給過他的糕點,他們一起走過的,那段深深長長的路,就不算兩心相許麼。
漸明月想明白了這點。捫心自問,他已經十六歲,母親也問過他,有沒有喜歡的姑娘?
他腦袋裡第一個閃過的人是誰呢?
他沒接觸過什麼姑娘,他的感情裡除了這方麵的空白,剩下的,就全是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太子殿下。
他以薄奚的喜怒為喜怒,以薄奚的圖謀為圖謀,他——
漸明月想到薄奚問他的話,一下子啞了聲音。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薄奚明白這一點,隻在自己確定心際的那一刻。
而漸明月明白這一點,卻用了整整十年。
漸明月急急地跟他辯解, “我沒有不願做你的太子妃,也沒有不願與你相好一處,我隻是一下子太突然,腦袋裡沒有半點反應了。”
薄奚不語。
漸明月含著那顫顫的聲音,支支吾吾,緊緊閉著眼睛,脫口而出: “我對你,也是兩心相許的!”
外頭偷聽的太監宮女們樂不開支,也終於長長地鬆了口氣。
其實哪裡有什麼被刺客重傷。
明明是計謀深長遠,吊的就是這一隻被人賣了還數錢的漸明月而已。
東宮就是為的這樣的喜事,也合該掛上兩個紅彤彤的大紅燈籠。
第53章
屠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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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水跌宕。映出丞相府裡掛出的一路紅燈籠。
竹架做的燈骨外頭是用米漿糊的素紗紙,上麵多繪些圓滿吉祥的圖案文字,倒與迎親的那些燈籠像極了。
府裡原本是很難得看見這些精細玩意兒的,漸眠住進來之後,全然就不同了。吃穿用度,一應照著他在宮裡的標準來。怕他夜黑走路絆倒,連最偏僻的小路都掛上了這樣的燈籠。
誰若再說不用心,那就是天煞的罪過了。
寒夜深冷,有腳步聲。
漸眠外頭還罩著弧皮大氅。他怕冷怕的厲害,又因身體傷了元氣,手腳冰涼,穿再多的衣裳都感覺不到暖。
好像是兩心生做一處發,又似天賞一段巧合緣。
就是那麼湊巧,漸眠的燈籠照亮了池邊那人的臉。
他的衣裳是暗紋繪的黑,攏共融進這夜幕中,麵目卻蒼白冷淡,鑲嵌的一雙眼睛冷酷無情,堆鬱著山巔常年不散的霧氣,凍得人哆嗦。
尋常人不敢直視他的眼睛,挑燈的那人卻膽大包天。
他徑直走過來,一屁股坐到亭中的矮凳上,跋扈囂張,絲毫不懼眼前這人與他有國恨家仇, “那兔子糕手藝真差。”
聽的人喉結攢動,心中砰砰。
“隻是我第一次吃,味道跟尋常糕點也沒什麼不同。”
薄奚心頭的熱火被一盆涼水澆熄。
原來他並沒有想起什麼。
薄奚看著那被風吹的微微掀起波瀾的水麵,說: “那必然是做糕點的師傅不儘心,才不應你的胃口。”
那糕點雖然味道尋常,要做出兩色不同來卻很難。
笨手笨腳的師傅做了很多次,不知道丟了多少的材料,才將裡麵的軟芯和外頭的兔子做成兩色。
就被劈頭蓋臉一頓指責。
他不問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他也沒有問他為什麼挑燈來見他。
可能是月色太好,也可能是情意難捱,使得薄奚的眼睛粘在漸眠身上,一寸一寸,半分都不曾挪開。
漸眠的心被什麼東西輕輕,輕輕撞了一下。
他想到了這本書—— “登極”中的主角攻,也就是他眼前這人。
如果說漸眠見到的薄奚更像書中那個隱忍蟄伏的透明馬奴,那麼現在的薄奚就更接近那個後期倪裨天下的帝王。
孤獨,強大,獨坐山巔。
不,又有些不一樣。漸眠說不清是哪裡不一樣,如果硬要形容,應該說是眼前的薄奚更像一個完整的,有情緒的“人”。
薄奚就那麼盯著他,眼神裡有漸眠從未見過的東西。
到底是什麼呢?他不知道。
今晚的一切都讓漸眠摸不清頭緒。
他咽下肚裡的那盒兔子糕,好像蝕骨腐心的毒藥,提醒著他一切都不太對勁。
那糕點明明那麼尋常,可是又讓漸眠覺得那麼熟悉。
好像他之前在什麼地方,經常吃過那東西。
但漸眠是個從來不吃糕點的主。
從前是,穿進來之後也是。
他對自己產生了深深的懷疑。那顆種子在他心裡生根發芽,不知名的情愫催促著他今晚一定要見到他。
為什麼呢?
為什麼自己在見到薄奚時,心裡會產生這樣歡喜的感覺。
他愣了許久的神,久到薄奚將身上的外衣解下,還帶著體溫的衣服披到漸眠身上,有他很熟悉的氣息。
漸眠抬頭。
薄奚高高的眉骨下,是一雙溫柔而深邃的眼睛。
“既然想不明白那就不去想了。”
漸眠到底是個多疑心的性子,心中思緒催促他來見他,卻不能撼動漸眠理性的思考,他單刀直入, “你休戰了,為什麼?”
川齊叛軍撤退二百餘裡,這是一個非常耐人尋味的舉動。
按照原書劇情,薄奚現在應該進攻京都,一舉奪下禁庭才對。
就算他這隻小蝴蝶煽動了翅膀,致使薄奚在書中最大的威脅——傅疏在安置營疫情中活了下來,但以薄奚的性子,絕對不會因為威脅而做個縮頭烏龜。
這是他蟄伏數年,等來的機會。他絕對不會放棄,哪怕賭上自己這條命。
到底出了什麼差池?
漸眠不明白。
更何況現在達鬆王的援軍還未抵達京都,隻一個傅疏坐鎮,但薄奚在宮中安插的眼線無處不在,又怎麼會不知道京都現在儘是些窟窿,拆東牆補西牆的局麵,是最合適川齊博一博的時機。
在這種時候,明明一戰就可分勝負
薄奚卻偏偏休戰了。
漸眠不會以為因為自己這麼一隻小蝴蝶就能撼動薄奚的想法,一定是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出了什麼意外。
這個意外大到讓薄奚將複仇的計劃都叫停。
他的眼神中沒有半點情意,儘是防備和冰冷。
薄奚的心好像在被刀子一下一下地剮,不然為什麼要讓他看見娃娃用這樣的眼神來看他。
一千五百年。
那些酷刑不能叫薄奚覺得痛。他是從無間煉獄中沒有魂飛魄散出來的男人,他的意誌像雪山,不可被撼動分毫。
可是現在心上人的一個眼神,就叫他丟盔棄甲。
他是萬人之上的天潢貴胄。
可是現在卻比乞兒還不如。
如果現在能叫漸眠知道真相,那麼薄奚必然毫不猶疑賣慘扮可憐,隻要能夠博得他的半分心軟。
可是薄奚不能。
天律戒條森嚴,法度不允許凡人有半分僭越。
薄奚毫不懷疑,法度會毫不猶豫地撕碎知道真相的漸眠。
薄奚更不想重現幾千年前思源的結局。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像現在這樣,貪婪地,用這雙能視物的眼睛看著他。
可是他的娃娃不知道,他的娃娃什麼都不知道。
漸眠忽然朝他一笑
脂光粉豔
像極了初世那般。
薄奚恍惚了。
就是這麼一瞬,刀尖入肉“噗呲”聲自耳邊響起。
那是他的身體。
雖然薄奚已經忘記了什麼是疼。但因這疼是漸眠所賜,使得他也不得不垂眸瞧了那傷口一眼。
熱血噴濺在漸眠臉上,他臉上的表情卻如此生動。
他竟然……竟然成功了!?
漸眠一腔孤勇在崖邊行走,他想著,哪怕天道讓他與氣運之子一同死在今日,也好過他被做成人彘的結局。
他的去留,天道說的不算。
哪怕是死,也要由漸眠親自來結果。
可是現在,那把刀插。入了薄奚的腑臟,他自己的身體卻沒有半點不適。
唯有一個可能:
——漸眠不再受書中劇情的掌控了。
他幾乎忍不住為此歡欣雀躍起來,猶如一個被判死刑的重症患者重見希望。
而薄奚
他沒有任何反抗。就那麼直挺挺地站著,任由那把刀旋入了自己的身體。
他落在漸眠身上的眼神始終帶著縱容。
他縱容漸眠在他身上所做的一切。
漸眠與他四目相對。他冰冷的目光審視著薄奚,那把刀從他身體裡抽出來,沿著男人的身體起伏走過。
他在檢驗眼前這個薄奚的真假。
他懷疑眼前這個薄奚也跟自己一樣,是個披著皮子的假貨。
薄奚任他檢驗。
在得道自己想要的結果之後,漸眠的眼神反而迷茫起來。
難道,他真的就這麼輕易地解脫了書中的桎梏?
漸眠慢聲問他: “為何不抗?”
他對薄奚出手,他為什麼沒有半點反抗。
薄奚輕輕笑了下。那稍顯寡淡的五官在對上麵前這人時,也變得溫柔小心, “心甘情願。”
他問他為何不反抗,他說他心甘情願。
漸眠怔了一瞬。
他緩緩闔上眼睛,聲音清朗若金石相撞,動聽極了, “你若想要這條命,那就拿去吧。”
漸眠不是那個單純傻的可憐的蠱師晏寧,也不會被假麵迷惑。
但薄奚鬆懈了全身的力氣,竟就真的這麼束手就擒。
他並不是夜長夢多的性子,若是比起心性,他比誰都要陰毒。
現在是下手的最好時機。
薄奚一死,漸眠的結局也會相應改變。
他所思所想,無非就是在這個必死之局中活下來。
冰冷利刃架在了薄奚的頸上,黏膩似蛇信,上麵還有薄奚未乾的血。
遠處窺探的那人神經都緊繃。
隻要現在下手,漸眠就能得到解脫了。
他甚至可以肯定,薄奚不會反抗。
那是一種近乎已經能夠看見結局的直覺。
天色變換
草木都顫動。
那把達摩克裡斯之劍已經在漸眠腦袋上懸了太久太久。
他握著刀的手輕輕在顫。
薄奚輕輕握住他的手,告訴他: “不要怕,不會很慢的。”連殺人這種事,他都要教他。
漸眠肘腕蓄力。
倏然
聽得“當啷”一聲響。
那把沾血的匕首掉在了地上。
他卸了全身的力氣,重重,重重地砸在了薄奚身上。
那是不甘,仇恨,卻又有些什麼彆的複雜思緒,叫他恨不能啖食其肉,嚼碎其骨,可是他卻鬆了匕首。
這天昏地暗的世界,已經亂了套了。
薄奚乾燥的手輕輕落在了他的脊骨上,慢慢順著,似是撫慰疼愛, “乖孩子。”
走馬燈中窺探的那人卻發了瘋。
他用陰鬱而詭秘的眼神看著畫麵中的兩個人,幾乎要發瘋。
怎麼可能?
怎麼可能呢?!
到底有什麼地方他忽略了,到底是出了什麼意外,叫漸眠沒有對薄奚下手?!
他的眼瞳由黑變白,仔細看,那白森森的沒有瞳仁的眼睛裡,有無數接近透明的複眼在急速旋轉。
那是它用來監視世界的眼睛。
這可不行。
他急躁地轉來轉去,最後捧著那走馬燈,看著那裡麵的畫麵,一遍又一遍地重複: “這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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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舐犢
chaper54
夜幕退去,隻有地上一灘鮮豔的紅能夠證明那一切不是黃粱一夢。
今日心慈手軟,又豈料明日會是何等結局呢?
薄奚走了,他的外衣卻還留在漸眠身上。
有道聲音默了一瞬,開口平靜淡然: “果真不悔麼?”
漸眠仰頭靠在亭柱上,尖尖下巴與頸骨支出優美弧線,再往上,是一雙多情的眼,此時那雙眼睛覆著,看不清神色: “不知道。”
為什麼臨門一腳要放過他,漸眠也不知道。
他起身,走到傅疏身邊時,輕輕道了句謝。
丞相府固若金湯,百來米一個探子,傅疏卻並沒有趁薄奚傷重緝拿,為的是什麼,二人心知肚明。
他錯身擦過傅疏時,對對方側眸睨他一眼。他薄唇輕啟。
卻又止住了。
最後隻變作一句不深不淺的關心。
“早些休息吧。”
傅疏看著他的背影,懶洋洋的走路姿勢,沒有骨頭一樣的不規矩,他究竟…也對薄奚心生情愛麼。
傅疏是第一次做“偷窺”這種不磊落的事情。
漸眠要殺薄奚,傅疏猜到了。
漸眠在最後手下留情,傅疏卻不想揣度。
他靠在另一個男人的懷裡,那本應是太子殿下的私事,他無權參與,更無權置喙。
可是為什麼——
傅疏寬大的手落在了自己的胸膛上,那裡的臟器起伏劇烈,像被一雙無形的手緊緊攥著,叫他不能呼吸。
為什麼這裡又會那麼痛呢。
薄奚回到營地時已近晨曦,日光朧淡打在他身上,對麵迎上來了一個人——那是原先宮中伺候禦前的太監,也是薄奚安插的探子,鶴柳風。
對方嗅到了他身上的血腥氣,蹙了蹙眉,聲音有些緊張: “王君,您受傷了?”
說著,他就要走過來扶。
薄奚側身一躲,黑沉沉的眼珠子沒有落在他身上。不鹹不淡地, “我不喜人觸碰。”
鶴柳風收回手,眼睫顫了顫, “是。”
鶴柳風: “王君,昨日沈大公子在營帳等了您一夜。”
薄奚說知道了。
篝火氳的鐵盆底下黑黢黢。沈仰是等了許久,久不見王君,在他的營帳裡枯坐一夜。
等薄奚打簾進來的時候,他還維持著那個姿勢沒有動。
郎朗如清月的沈大公子,未著戰袍,反而一身素衣,袖上有白底繡的黑字,他是在為故去的弟弟守孝。
沈驕還沒過頭七,沈仰卻已經將他的身後事都操辦完了。
他拾了一捧燒棺的餘燼,準備帶著它向薄奚辭行。
他撩袍跪在薄奚腳下: “沈驕之失,錯在臣下一人。”
薄奚踩在腳凳上,將身子靠在臥榻後的引枕上。他在平緩傷處的痛麻。
沈仰心中萬般悲切,因此並未留意到薄奚受了傷。
他雖跪了,身形卻絲毫不晃,筆直如青鬆: “臣下想回到川齊去。這些年的休養生息,不少幼兒無人教導,臣下想開個私塾,將他們都收集起來,傳授學識。”
沈仰: “好為王君培養更多有為之士。”
薄奚支著肘腕,聽完他的話,叫他起來坐。
沈仰麵色蒼白,眼下濃重疲色,從弟弟死後,他便無一日得以安眠。
沈仰去意已決,薄奚也不再留他。
最後,他深深,深深看了眼這個自己從小看到大的王儲,鄭重道: “王君,保重。”
天地之大,如今的沈仰倒真是個孤家寡人了。
父母兄弟俱亡,沈氏一族隻剩自己一人了。
臨行前,葛酉找到他。給沈仰的包袱裡塞了一大包銀子。
“路上清苦,留些盤纏傍身,我們也好放心。”
這老者也曾與沈父一朝同做臣,嚴格意義上來講,沈仰一聲叔叔也叫得。
沈仰默聲良久,道了聲謝。
葛酉長長地歎了口氣。
他走後,收拾營帳的小兵從桌上找到了這包銀子,急急跑到葛酉帳前; “大人,沈大公子沒有帶走。現在他還沒走遠,可需我們追上去?”
“哦對了,還有這個。”小兵將沈仰的一封手信遞給了葛酉。
葛酉看完才道,不必追了。
沈兄啊沈兄
他在心中暗暗感慨:
你這個孩子,倒將你的性子學了個十成十。
……
川齊養了這麼多將士,照沈仰的話來說,那包銀子連給營地將士們加個餐都尚且緊張,他又怎麼可能會收下。
這一路清苦,沈仰伶仃一人。
白日裡隻幾個銅板買乾糧果腹就可。晚間休息就宿在城中的廟庵。
他什麼都沒帶,唯獨帶走的,隻有沈驕的那捧灰。
他要帶著這捧回回到故土,讓沈驕安葬在父母族人身邊,才不孤單。
這晚狂風急雨,沈仰將馬匹牽到廟中避雨。
隻不知為何,這廟中竟格外清淨,偌大殿堂空無一人。
往日裡他宿在這種地方,總能碰見三兩成群的乞丐,對他們而言,這種地方就是安身所。
可這麼整潔的殿內,積了厚厚一層灰,除此之外,沒有人過留下的任何痕跡。
沈仰接了雨水沾帕子,將那被世人遺忘的菩薩像仔仔細細地擦拭一遍。
眉目慈悲的菩薩就在黑夜中注視著他。
靜默無聲。
彩漆掉了不少,又是這樣的荒涼,倒讓人聯想到那書中所講的落難泥菩薩。
沈仰輕歎一聲。
突然
“哐當”一聲巨響,廟門被狂風吹開。
吱吱呀呀,混著雨水掃進來。
沈仰沒有在意。
他轉身,正欲關上門。忽然聽得一聲低低的泣音。
那聲音貓兒叫一樣微弱,聽力極好的沈仰關門的手頓了頓。
“哥哥,”那道哭泣的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近。
一聲哥哥,讓沈仰的心瞬間顫動。
他恍惚聽到是沈驕在耳邊喚自己,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跑到了雨中。
冰涼雨水打在他的身上,也激醒了他的神誌。
怎麼可能呢。他苦笑一聲,沈驕的棺槨是他親自燒的。
他腳步沉重,往廟裡走去。
“哥哥,你怎麼渾身都濕透了?”廟門裡,站著個身姿清瘦的少年。
見到沈仰神不守舍地在門外盯著自己。他輕輕一笑,努了努嘴: “怎麼,你不想看見我嗎?”
轟隆——!
天邊一聲驚雷,照亮了廟宇裡那人的臉,還有角落中四分五裂的菩薩相。
無癡無妄
是乃大智慧
沈仰向來不信鬼神一說,可是此刻,麵前那人眉眼愈發熟悉,最終,與時常出現在他夢中的人臉重合。
錯不了的
那是他一母同胞的弟弟——沈驕!
他沒有死?
他竟然沒有死嗎?!
沈仰滿臉不可置信。
他一躍奔到廟中,看著眼前那人熟悉的眉眼。他顫抖的雙手落在他的雙頰。
那是皮膚溫熱微彈的觸感。
是隻有活人才會有的溫度。
沈仰隻當這是一場異夢。可是沈驕一下抱住了他。
“哥哥,你不在,他們都欺負我。”沈驕告狀的樣子與原先彆無二致,沈仰從前隻會訓誡他不可太過嬌氣,可是現在,這道聲音竟是沈仰朝思暮想想要聽見的。
他聽見自己哽塞著回答: “哥哥,哥哥日後定會好好保護你,不叫你再受一點委屈。”
沈驕忽然推開他。
紅唇輕啟,滿臉悲戚: “不!你們隻會偏袒漸眠!你也好,薄奚也罷,你們都變了!”
就在瞬間
沈驕那張臉變幻了,
原先泣淚的眼睛隻剩下黑洞洞的眼眶,他的臉上,身上,俱是傷痕。
他又恢複了那副沈仰在棺中看見他的模樣。
“不!不——!”沈仰目眥欲裂,想要伸手抱住他,可卻隻能抓到一層虛幻的霧一樣的輕煙。
沈驕就在霧中朝他喊叫, “哥哥,哥哥,我好疼啊!”
“哥哥,我好疼啊!”這張麵容與幼年時跌倒跟沈仰撒嬌的臉頰重疊起來。
他就那麼拿空洞的眼眶瞧著沈仰,低低訴說自己的痛苦。
沈仰像個乞兒一樣地跌在地上。
他試圖抓住弟弟作為“人”的實體,可是不管怎樣,手指穿過的,都是那一縷薄薄的輕煙。
“哥哥。”沈仰單膝跪在他身前。麵容複又恢複成了原先完好無缺的目光:
“給我你的心,我好疼啊。”
他輕輕貼在沈仰的胸膛前,聽著那裡麵平緩起伏的心跳聲,眼中複現眷戀: “哥哥,這顆心好熱,好熱。”
眼前的東西,或許並不是沈驕。荒郊野嶺,他可能會是什麼野仙狐怪。
沈仰應該恢複理智,用他的袖劍將麵前這個披著他弟弟皮子的東西刺死。
這麼拙劣的迷惑,不會有人能相信的。
可是沈仰瞧著這張可憐的小臉,輕輕笑了笑。
隨即,毫不猶豫用袖刀剖開了胸膛。
不夠,還不夠!
那把袖刀將傷口咧的更大。血液的迅速流失讓沈仰身體的溫度變得越來越低。他連脈搏跳動都幾近微弱。
那麼清潔疏冷的一個人,就拉著弟弟的手,讓他觸上自己的胸膛。
咧開的傷口裡,是那顆正在活躍跳動的心臟。
“你想要的話,哥哥就都給你。”沾血的手指摸著弟弟的臉,溫柔繾綣: “是哥哥沒有教好你,也是哥哥讓你受苦了。”
沈驕的表情沒有半點動容。他一遍又一遍地在重複著那句: “哥哥,我好疼啊。”
沈仰死在了自己弟弟的肩上。
不管眼前這個人是真是假。沈仰沒有半點後悔。
“哥哥把心給你,你就不疼了。”
你就不會再疼了。
…
風雨停歇。有人趕路經過。
廟宇安靜如初,隻除了不複存在的沈驕,和一個重新爬起來的沈仰。
皮肉愈合如初,他收拾好衣裳。
趕路人見廟中還有個人。
那人回頭,是難得的公子世無雙。隻是眼神冰冷,倒顯得駭人。
趕路人腿有些軟,大著膽子攀談: “小郎君也是在這稍稍腳麼?”
沈仰嗓音粗糲,如被砂石打磨,用奇怪腔調的語氣回複: “哦,稍腳。”
他清了清嗓子,好像一個慢慢學會說話的精怪,再回話時,聲音已經非常流利:
“是的,我也是在這兒躲雨稍腳。”
轟隆——
雷光映出沈仰的麵容,還有他身後那樽泣血淚的如來大佛。
第55章
中計
chaper55
達鬆王的援軍已在城外集結。
又是正值四月十三酬神廟會,百年古寺荊山寺早早將佛院打掃出來,靜候貴客。
漸晚舟作為雪封皇帝,在這一天替天下臣民上香祈福,親眷群臣同往,聲勢浩大。
漸眠更是一早就被從被窩提溜出來,梳洗束發。
他打著哈欠推開門時,傅疏就等在東廂閣。他著淺色的衣裳,麵如冠玉,疏朗清貴。好一個相貌堂堂的端方君子。
漸眠莫名想到,傅疏在書中年歲幾何來著?
這個年紀,不說有幾房美妾,也早該娶妻了。
傅疏卻至今未曾婚娶,身邊更連個房裡人都見不到。漸眠的目光遲疑地朝他的下半。身看去:
莫非…傅疏有什麼隱疾而不發?
“殿下,”如金石相撞的聲色響起。傅疏道: “該出發了。”
這話打斷了漸眠的臆想。他跟上去。那鳳儀秀挺的丞相脊背筆直,步伐穩健。走起路時袖擺輕輕被風拂動,又一下被後麵無所事事的漸眠抓住。
這樣一前一後,好似傅疏在牽著自己新婚的小妻子。
這樣的想法從腦子裡一出來,傅疏一瞬愣住。
他下意識想拂袖甩開漸眠。可手上動作一頓,腳下又放慢了一些。
讓這段路再長一些罷。
抬著羽扇轎輦的太監們一列列看不見頭。漸眠是自上次出征之後,再見自己的便宜父親。
他穿著帝王朝服,手肘撐膝,看上去氣色倒好不少。
漸眠走過時腳步一停,作揖行禮: “兒子給父皇請安。”
漸晚舟一拂手: “免禮,身子可好些了?”
這段時間漸眠都在丞相府中修養,不見皇帝派人來問候,現在倒是馬後炮了。漸眠: “已大好了,多謝父皇關心。”
說完,他一拱手,起身往隊伍後走。找到自己的轎輦,沒骨頭一樣蹭上去。
一動不動了。
前方敲鑼打鼓,聲勢浩大。漸眠就在自己的轎輦裡,一路睡到了荊山寺。
還是被小太監輕聲推醒的。
“殿下,咱們到了,快彆睡了。”
上香祈福在大殿,如今寺裡新換了主持,接待皇帝是的新的主持大廟——善慧。
他是個很年輕的和尚,行事卻穩重可靠。為一行人準備了休憩的禪房,並有齋飯涼茶。
彆的不說,荊山寺裡的齋飯做的倒很好吃。
為漸眠安排的禪房,正是當時傅疏養傷的那件。接引他的小沙彌麵熟,是那日給他開寺門的那個。
他見了不免逗上兩句: “小和尚,一個冬日了,你的個子怎的還沒有動靜。”
男孩子發育本就要比女孩子晚些,他這話問的本來就不公平。小沙彌努了努嘴,但礙於漸眠的貴人身份,隻能很委屈地回了一句: “回殿下的話,長高了的,師兄們說我長高了一指甲蓋那麼長呢!”
漸眠但笑不語。
小沙彌念了聲阿彌陀佛,就退下了。
豈料他捧著格盤一轉身,就撞到了一個冷硬的東西上。
他將將要倒,那人攙扶他一把,口中輕聲: “小心。”
小沙彌抬頭,欸呀,這也是個熟人。
他合掌念聲佛號,見到傅疏就想起了原來的主持大廟。眼眶稍稍有些紅: “施主大好了。”
傅疏也回以一禮: “先前在寺院,多虧小師父每日三餐送食齋飯,傅疏感激不儘。”
小沙彌受寵若驚,這樣的人,怎麼還會對自己這麼一個小和尚畢恭畢敬的,他受不起。
連連擺手: “分內職務,算不得什麼的。”
說起來,小沙彌提了一句: “施主還要多謝禪房那位貴人呢。”
傅疏是知道漸眠將他送來荊山寺躲難的。
小沙彌說: “那貴人走了九千階的山路,一步一步,將您從山下背上來的呢。”他話中有些感慨: “他爬上來的時候,雙腿膝蓋都磕的全是血。”
傅疏的心,被一雙無形的大手緊緊捏了一把,叫他抽痛不已。
原來…他是這樣被寺院收留下來的。
那個散漫懶得沒骨頭的人,是如何背著他走過這麼長這麼陡峭的山路,傅疏根本不敢想象。
他離開寺院的時候,小沙彌也在場,那時候前任主持大廟剛剛過世,誰也沒有心思再對這位施主將這些閒話。傅疏又走的匆促,沒有細問過。
“不過現在都好了。主持若還在世,一定也是欣慰的吧。”小沙彌向他告辭。
正午閒暇,皇帝正在歇晌。聽說他自從上次病後,精神就不大好,在宮中除了上朝就是臥在寢宮,如今到荊山寺,也是一趟大遠門了。身子疲累,看情形回宮也要快到日落了。
眾臣子三兩零落,有去大殿上香的,也有去賞山景的。
傅疏去大殿為樞日求長明燈的時候,卻聽善慧說: “阿彌陀佛,方才太子殿下已經點過了。”
傅疏一頓。
外頭雲妝碰撞,發出清脆聲響。而吸引他的注意力的,是正在翻雲妝賞看的漸眠。
他一襲紅衣,就勝過這滿殿顏色了。
善慧說: “這些雲妝大多都是山下的百姓係來求姻緣的。”
一些販子就靠賣這些東西謀生。
因著這項發展中的副業,荊山寺的香火也鼎盛綿延。除了來求平安的,最多的就是少男少女求姻緣了。
那顆百年巨樹上掛滿了叮叮當當的紅繩和雲妝。
傅疏懷裡就放著一個。
那還是樞日在時,陰差陽錯買給殿下的玩意兒裡的。
一隻在漸眠那兒。隻他當時不經意,也不懂這個。卻被薄奚丟進火中焚燒了。這點旁人自不知曉。
而另一隻,就在薄奚這兒。
他曾想將這隻也歸還於漸眠,解釋清這場烏龍。
可是現在——
善慧那雙慈悲法度的眼睛隻瞧他一瞬,就已然。
他心中誦念阿彌陀佛,隻道是孽緣糾纏。
善慧說: “施主與我佛有緣。”
善慧張開手,是一個索要的手勢: “施主身上的東西,可交由善慧處理。”
他說的是傅疏懷裡的那隻雲妝。
他竟說傅疏與這裡有緣?緣又從何而來。
“咚——!”
寺院鐘聲敲響,五蓮大佛坐落大殿,投向世人的眼中無悲無喜。
傅疏卻說不用了。
他也聽得一個說法,隻單單求一個雲妝是許不了姻緣的。
樞日後來向他提起過: “要將雲妝拋到荊山寺後山桃樹上,與心上之人共飲荊山水,以誠心打動神靈,方能如願。”
善信在背後凝望著傅疏離去的背影,半刻後淡然一笑, “癡兒,癡兒。”
你本一支死物,隻因萬年前一眼,又何必苦苦執念萬年。
到底死物有心,卻不知世間因果早已注定,兜兜轉轉,唯獨癡妄罷了。
部下是在後山找到傅疏的。
瀑布百尺,飛流直下,
傅疏獨立於其前,手中還握著什麼東西。
部下跑的著急,滿腦袋都是汗,他停下來,喘氣都費勁, “大人,大人,不好了!”
部下: “川齊叛軍偷襲,太子殿下被擒了!”
傅疏猛然一驚: “你說什麼!”
另一邊。
漸眠禪房的門被敲響。
三下過後,裡麵一道懶散聲音: “進來。”
麵容尋常的小太監是丟進人堆裡都認不出是誰的長相,他掩去眼中複雜,壓低了太監帽,顫顫巍巍推門進去: “殿下,殿下不好了!”
漸眠發冠未束,烏黑長發散下,蜿蜒肩頸。他方才殿前轉了一圈,剛要歇下,就被小太監的敲門聲吵醒了。
麵上表情有些不愉: “怎麼了?”
小太監聲音驚惶: “川齊叛軍來襲,丞相被他們擒住了!”
漸眠擰眉: “你說什麼?!”
漸眠分明昨日還見了薄奚,今日便出了這樣的事情,漸眠心中覺得奇怪。
他掠過小太監,帽子擋住他的半張臉,隻能看見他緊緊抿住的唇瓣。
漸眠趕到時,沒看見什麼川齊大軍,也沒看見傅疏。
那小太監在身後驀地推了他一把。漸眠一下不察,往前跌去,一下被人接住。
那道聲音輕佻非常,卻又很熟悉: “殿下怎麼這麼不小心?”
漸眠抬眼。
那接住他的人,正是許久未見的一位故人——沈仰。
他怎麼在這兒?
漸眠欲要掙脫他的懷抱。沈仰卻一鉗一拽,將他抱的更緊。
沈仰的力氣好像大了許多,他箍住漸眠手腕的手掌似鐵鉗,讓他不能掙紮分毫。
漸眠起先不知道他想乾什麼,沒過半刻卻見有人帶著傅疏趕到這裡。
傅疏雖麵上表情冷靜,身形卻不穩。
二人後知後覺反應過來,這是被甕中捉鱉了。
漸眠許會犯這樣的錯誤,傅疏卻不應該。
這是第一次,他太情急,聽到漸眠的名字,他自亂了陣腳。他不能夠再讓他出任何事。
往日好用的腦子現在是空白的,他沒有辦法,他腦袋裡隻有一件事——那就是“找到他,找到漸眠。”
漸眠眼睫輕輕顫,他抬眼,與沈仰對視一眼。
他以為自己恍惚,不然為什麼會看見——那瞳仁中密密麻麻的,蒼蠅一樣的複眼。
沈仰說話的聲音似戲台唱腔,語調奇怪,聲音因興奮而微微顫抖: “漸眠,你不要怪我,這一切,都是薄奚指使的啊!”
嗡的一聲輕響。
漸眠聽見,那是萬箭齊發的上弦聲。
第56章
癡兒
chaper57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師傅削了頭發,每日裡,在佛殿上燒香換水,見幾個弟子遊戲在山門下】
【他把眼兒瞧著咱,咱把眼兒覷著他】
——思凡《孽海記》
凡人之力怎可比肩神明。
這不對勁,這相當不對勁。
隻見天地變色,整個空地仿佛被間隔出一個獨立空間,天地俱籟,那些士兵們連呼吸聲究竟都聽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