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未落,遮天蔽地的狂風席卷而來。
縱然握緊了聞楹的手?腕,試圖將她帶入懷中護好,可就是在那一瞬間,她已消失不見?。
狂風散去後,徒留夏千燈一人在原地.
皇城之中,最繁華的一家茶樓中。
雖說外頭大大小小的店鋪都打了烊,但?樓中還?是燈火輝煌,大堂裡的說書先生,正唾沫橫飛地說書。
聞楹再睜開眼,已被魔尊帶到這家茶樓的包廂裡。
泥人也有幾分?脾性,幾次三番被她無禮對待,聞楹也不客氣了:“不知尊上究竟是想要?做什麼?不妨一回說清楚,免得日後麻煩。”
意料之外,魔尊聞楹沒有動怒。
她在桌邊坐下,給自?己斟了杯茶水:“她現在昏迷不醒。”
聞楹話音停住。
這個她不言而喻,自?然指的是這一世的劍聖戚斂。
聞楹隱約有了猜測:“是因為前些時日,那一場惡戰?”
“惡戰?”魔尊挑眉——
“倒也算不上。想必你也知道了,擄走姨母的人,居然是不忘山那位看?似嬌滴滴的殷娘子。這麼多年,她明麵上執掌殷家,是名門正派之首,背地裡卻將姨母囚禁……”
說到這裡,話語頓了頓。
方才接著道:“總而言之,殷芙蕖暗中用魔氣鑄造傀儡,包括前些時日,凡間的百姓一個接著一個變成怪物,也都是她的手?筆。
不過這人暗中使絆子厲害,道行卻不是我……和?她的對手?,最後死在了她的劍下。”
聞楹不解:“那戚劍聖為何還?會……”
“姨母趁她不備時偷襲,對她下了狠手?。”
聞楹:……
看?出她麵上的驚詫,魔尊解釋:“姨母一直以為,我很?恨她,恨不得能將她除之而後快,便替我做了這件事。”
這倒的確是魔尊八十六的風格。
聞楹一時無話可說,對麵的人卻又開口了:“恨她……過去數百年,就連本尊也是這樣以為的。”
直到那一次,魔尊聞楹在太初鏡裡,瞧見?了夏千燈的來曆。
在鏡中,她瞧見?另一世的戚斂和?聞楹,竟好到能為對方赴死。
憤怒,羞惱,否認,抗拒……所有的情緒褪去後,剩下的隻剩茫然。
魔尊看?著自?己的指尖,意味不明道:“她現在昏迷不醒,本尊要?想殺她,便是易如反掌。”
可她非但?沒有,還?將那人帶回昆侖境的小木屋中,離開前布下一層又一層的結界,以免有不速之客打擾。
思緒微微收起,魔尊看?向聞楹:“將你在另一個世界裡,和?戚斂的所有事,一五一十說給本尊聽聽。”
聞楹愕然:“可在太初鏡裡,你不是在都看?過了嗎?”
對方麵色一僵:“本尊讓你說,你老實交代便是。”
聞楹無奈。
隻得挑了些緊要?的事,將給她聽。
她每說一件事,魔尊的臉色便黑得愈發厲害。
待聞楹說到尾聲,她冷著臉道:“所以,你事事仰仗著她,以為她死了竟還?想要?隨她而去,你可真是出息得很?。”
聞楹托腮點頭:“因為我喜歡她啊,很?喜歡很?喜歡。”
又看?向對方:“你這樣患得患失,該不會以為,還?是因為恨吧?”
魔尊聞楹的臉上,呈現出前所未有的迷茫之色:“不是恨,還?能是什麼?”
聞楹:……
她實在是沒轍了。
這兩個人,一個是啞巴一樣,打死不肯將心?意說出口,另一個更炸裂,居然連自?己的感情都沒有看?透。
“既然你那麼恨她,那就乾脆點,趁機殺掉她不就好了?”
“本座才不是乘人之危的小人。”
死鴨子嘴硬。
聞楹露出看?破一切的微笑?:“如此說來,你不願殺她也是情有可原。那就留著她一條命,往後等?她恢複了,再殺她也不遲……”
“你以為本尊不敢?”
“哪裡?”聞楹道,“像魔尊殿下這樣的人,想必天底下沒什麼事是您會怕的。隻不過——無論做出什麼選擇,都希望你將來莫要?後悔就好。”
後悔……
茶樓的正門處,忽地傳來一陣騷亂和?犬吠。
聞楹透過窗戶一看?,竟是一群披堅執銳,牽著藏獒的禦林軍闖了進來,分?彆站在正門兩旁。
夏千燈走進來,目光在這些人身上一個接一個逡巡著。
“夏千燈——”聞楹朝她揮手?,“我在這裡。”
來人麵容上的冰霜瞬時散去,唇角揚起了笑?。
聞楹等?著夏千燈來到自?己麵前,牽住她的手?:“走吧,我們回去了。”
夏千燈嗯了聲,不動聲色地瞥了仍坐在桌旁的女子一眼。
她似是對外界的一切毫不在意,隻反複咀嚼著那兩個字——
後悔?.
聞楹是真的累了。
回到皇宮中,簡單的洗沐過後,夏千燈還?在用帕子為她擦頭發,她便已一頭睡了過去。
睡夢中,似有指腹輕輕撫在她臉上。
翌日醒來時,夏千燈正在更換朝衣。
身為帝王,每日五更天時更衣上朝,是必不可少?的。
為了不打擾到睡覺中的聞楹,夏千燈向來是在外間更衣。
許是這些時日早出晚歸,習慣了這樣的作息,今日聞楹竟在這時候醒了過來。
她偏過頭,便瞧見?象牙架的薄絹屏風上,映出夏千燈的身影。
比起兩人成婚時,她似乎又長高了不少?,就連投在屏風上的影子,亦是修長挺拔,挑不出半分?差錯。
聞楹盯著看?了一會兒,翻開錦被從?床上坐了起來。
繞過屏風走出去,對著更衣的宮人道:“讓我來吧。”
“是。”兩名宮人畢恭畢敬的退了下去。
夏千燈身上的朝服已穿得差不多了,玄衣纁裳,金線勾勒出絢爛的鳳紋,襯出不怒而威的氣度。
聞楹拿起鈿螺漆盤中的冕冠,為她戴到頭上。
夏千燈略微垂下頭,任由少?女動作有些笨拙地為她係上冠纓。
大功告成,聞楹耳邊傳來她的聲音:“嫂嫂不問?我,昨夜是如何找到你的?”
聞楹沒有抬眼:“是千日香,對嗎?”
這種香灑到人身上,對方雖聞不見?,香氣卻會千日不散,用於追蹤很?方便。
雖是仙族流轉的香料,但?夏千燈畢竟是凡間的帝王,要?想弄到她並不難。
“嫂嫂為何不怪我?”夏千燈低聲問?,“我這樣對你,把你當做自?己的所有物,牢牢把握在掌心?,你應該生氣才對的。”
按理來說,聞楹的確應該氣惱。
可終究還?是不忍心?。
況且,昨夜在與魔尊的交談過後,她興許開了竅與這一世的戚斂修成正果,那這一切,應該就快要?……
“這一切,是不是都快要?結束了?”
夏千燈驀地出聲,道中了聞楹的心?思。
聞楹抿住唇。
“嫂嫂,說實話,不許騙我。”
夏千燈的聲音還?平日裡不太一樣,帶著些微的哀冷。
隨著她的俯身,垂旒上的白玉珠一並落下來,撞擊著發出泠泠聲響,輕觸著聞楹的臉頰。
一樣的冷意。
聞楹閉上眼,輕輕嗯了聲。
半晌,耳邊響起一聲哂笑?:“真替嫂嫂感到開心?。”
話音未落,肩上便是一沉。
生怕少?女會從?眼前消失不見?一般,夏千燈雙手?桎梏在她肩上,帶著幾分?自?暴自?棄的心?思,朝她吻了過去。
夢醒
除了兩?人初識的時?候, 夏千燈鮮少會這樣吻聞楹。
胡亂,不得章法。
她似是急於汲取些什麼,唇瓣嚴絲合縫地貼著聞楹的唇, 舌尖肆虐過少女的唇齒, 貪婪吸.吮著她的氣息。
隻?是在那?麼一瞬間,聞楹的氣息已全數叫她奪去。
帝王冠冕上的垂旒一下又一下輕撞著她的臉龐, 將聞楹的思緒全數擊散。
身軀難免發?軟, 她整個人不受控製地向後倒去。
她後退半寸, 夏千燈便逼近一分。
聞楹無處可躲, 後背撞上屏風的絹麵, 一時?失了平衡向後倒去。
哐當?——
屏風被撞倒在地。
兩?人一齊倒在了屏風上。
縱是如此, 環在聞楹身上的雙手依舊沒有鬆開, 分彆?落到?她腦後和?腰間, 為她承受倒地時?會遭受的撞擊, 也提防著她的逃脫。
似失去理智般,夏千燈的唇依舊沒有移開, 反倒是就著這個姿勢, 側過頭吻得更加深入。
垂旒上的白玉珠滾落到?聞楹臉頰上,似一場快要將人溺斃的疾風驟雨, 叫她臉上呈現出醉酒之人才會有的陀紅。
夏千燈卻並沒有因此而心軟。
凶狠的吻勢中, 帶著無可救藥的絕望。
若是聞楹流露出一星半點的抗拒和?排斥,夏千燈興許還會收斂些。
偏生少女閉上眼, 纖弱中透露著許可和?縱容。
像是在無聲地告訴夏千燈, 自己對?她怎麼樣都可以,她都會全盤接受。
酸澀與欲念一同在心口處膨脹, 如燎原之火蔓延開。
唇角在略微的停頓後向下移去,落下一連串濕漉漉的痕跡……
“殿下——”琉璃珠簾外忽然?傳來女官的聲音, “到?該上朝的時?辰了。”
一瞬間戛然?而止,夏千燈沒有抬頭:“就說今日孤病了,要在寢殿中休息,不許有人來打擾。”
“是。”
女官得令,識趣地退了下去。
聞楹羞得恨不得找個地縫縮進去,她試圖側過身蜷縮起來,夏千燈卻擒住她的雙腕按到?頭頂,叫她被迫綻放開:“嫂嫂總該讓我看得再仔細些……畢竟這樣的時?刻,不知還剩多少。”
聞楹有些受不住這樣的刺激,渾身都在打著顫。
夏千燈卻似得了某種樂趣,她低下頭,用唇一寸接一寸丈量著。
肌膚上炙熱的唇瓣將將離去,又落下一滴冰涼。
聞楹渾身一僵。
被欺負成這樣,明明該哭的人是自己才對?,她倒是先?哭起來了……
陡然?腦海中似有煙花炸開,打斷了聞楹的所有思緒。
她真真切切地哭了起來。
夏千燈一次又一次弄哭了她。
伴隨著呢喃般的低聲哀求——
“不要忘了我,嫂嫂,求你?不要……”.
半睡半醒中,像是做了個極為漫長的夢。
在那?個夢中,她是尚書府的三小姐,嫁給了王朝最受寵的公主,鳳冠霞帔,紅妝十裡……一聲驚呼,聞楹猛地坐了起來。
眼前是竹青色的素帳,身下床榻溫熱,聞楹的雙手下意識撐到?身側,不經意觸碰到?冰涼。
不等她反應過來,那?抹冰涼緩緩握住了她的手。
身形在刹那?間定?住,唯恐這隻?是自己的一場幻夢,聞楹不敢有任何動作。
直到?床榻微微晃動,身旁之人坐了起來:“師……妹?”
虛弱,卻極為熟悉。
聞楹依舊是難以置信,不敢有任何動作。
直到?清冷的嗓音似淡笑了一聲:“師妹,我在這裡。”
聞楹緩緩側頭看去。
無數次,這張臉出現在她的睡夢中,眉眼低斂,口吻柔緩。
如同高山之巔的一抷雪,隨時?都會化作水霧消失得無影無蹤。
隻?是那?麼一瞬間,聞楹的聲音啞了起來:“師姐……”
不等戚斂作答,她猛地撲了過去,雙手緊緊抱住了她:“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師姐……都是我的錯……”
“不,你?已經做得夠好了。”戚斂抬起手,安撫般緩緩觸碰她的頭頂,“若非有你?獨當?一麵,阻攔孟雲追毀壞乾坤樹,識破聞掌門的陰謀,隻?怕修真界早已亂得不成樣。”
終究是難以按捺,她傾身靠過去,下頜搭上聞楹的肩:“師妹,就算是沒有我,你?也會做得很好。”
話音將落,冷不丁一陣猛力卻朝戚斂雙肩襲來。
方才化出人形的她毫無招架之力,竟被聞楹猛地一把推開了。
戚斂詫異抬起眼,卻見少女紅著眼眶,一字一句負氣般質問:
“為什麼?為什麼不告訴我你?為得到?定?波珠都做了些什麼,為什麼不讓我知道天罰的事?,為什麼要半個字都不說,獨自承受所有的一切……”
起初,聞楹的語氣尚且算得上惡狠狠,可漸漸的化作泣不成聲。
戚斂臉上的詫色,化作了然?的淡笑。
她再度靠過去,指腹輕輕揩去聞楹臉上的淚水:“都是我的不好……”
寢廬外忽地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房門被來人用力推開。
瞧見屋子裡一個哭一個哄的場麵,張雅君往裡闖的腳步忽然?頓住,深覺自己來得不是時?候。
聞楹止住了啜泣,唯恐戚斂會再度消失,握緊了她的手,與她十指相扣。
隨後,扭頭看向來人:“我這是,救回師姐了嗎?”
張雅君回過神:“沒錯,多虧太初鏡幫忙,戚仙長重塑肉.身……隻?不過——戚仙長不妨試一試,你?身體裡可還有靈力?”
聞楹的目光忙落到?戚斂身上。
“不必試了。”戚斂淡聲道,“我能夠感受到?,現在我的靈府內空空如也,沒有一絲靈力。”
聞楹麵色一變:“那?我剛才推了一下,師姐你?痛不痛?”
“師妹放心好了,我並非你?想的那?般脆弱。”
戚斂握著她的手,“重塑肉.身,自有其好處,至少眼下我心境平和?,再不似從前會對?你?生出莫名的厭惡之感。”
聞楹忽地心虛起來。
戚斂指的,自然?是在魔界的時?候,為了將她逼走,聞楹給她種下了讓她會對?自己厭惡不已的蠱。
急於避開這個話題,聞楹忙看向張雅君:“不知我和?師姐沉睡了多久,現在又是什麼局勢?”
……
在簡單的交談後,聞楹弄清楚,這一世和?夏千燈的那?一世,時?間流速是一樣的。
她和?戚師姐,沉睡了整整一年有餘。
自從聞清風死?在她的劍下,清徽宗如今由肖無寄為掌門,季雨薇為首座弟子,協理各峰。
沒有了聞清風這等居心叵測的卑鄙之人作祟,如今修真界倒也算得上太平,大大小小的宗門之間一派和?氣。
在說完這些後,張雅君又看向聞楹:“你?們……現在是打算留在清徽宗,還是要回魔界?”
“都不是。”聞楹道,“我要先?去不忘山,將姨母找回來。”
“不忘山?”短暫的詫異後,張雅君沒有來得及多問什麼,“那?你?們一路當?心。”
聞楹嗯了聲,目光又落到?戚斂身上。
女子瞳光清淺,靜靜看著她。
戚斂先?開口了:“我隨你?一起去。”
聞楹自然?也不願與戚斂分彆?。
可是……她眼下剛剛恢複人形,又沒有靈力,一旦自己與殷芙蕖交手起來,怕是無暇顧忌。
似猜出她為何而猶豫,戚斂道:“阿楹,閉上眼睛。”
聞楹乖乖閉上眼。
握著她的那?隻?手,一瞬間消失不見。
聞楹心中一緊,顧不上其他,忙睜開雙眼。
與此同時?,掌心傳來異樣的冰涼,低頭看去,竟是一條手指粗細的白蛇。
白蛇那?雙紅寶石看著聞楹,鱗片摩挲著爬過她的肌膚,朝她的手腕處盤旋而去。
“我怎麼就沒想到?……”一旁張雅君驚得嘴裡能塞下一顆雞蛋,“天罰雖然?結束了,但?戚仙長到?底是曾經墮蛇過,便可以輕而易舉地在人形和?蛇形之中轉換。”
她語氣中滿是驚歎,聞楹卻聽得一陣酸澀。
她想起戚斂化蛇那?些時?日,即便失去所有失憶,卻還是本能地記得自己。
自己卻是對?她避之不及……
鼻尖吸了吸,聞楹指尖輕觸腕間的白蛇:“師姐,我們這就出發?吧。”
作為回應,白蛇吐出鮮紅的蛇信,輕輕舔了舔她的指尖。
聞楹手指一顫,紅著臉縮回了手。
她朝寢廬外走去。
與張雅君擦肩而過時?,對?方陡然?叫住了她:“聞楹——”
停下腳步,迎接聞楹的便是一個結結實實的擁抱。
張雅君的聲音裡,是難以壓抑的激動:“太好了,你?真的做到?了!”
見聞楹一頭霧水地望過去,她紅著眼眶道:“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等你?回來,我有許多事?要給你?講得清清楚楚……”
聞楹一愣。
良久,她揚起唇角,點頭輕聲道:“好,等我回來。”
張雅君鬆開手。
看著她召出朱雀,乘坐上它消失在眼前。
寢廬之外,唯有一片竹林深翠,微風拂過,竹葉輕輕晃動起來。
張雅君怔怔瞧著這一幕,直至眼眶有些發?酸。
她低下頭揉了揉眼睛,方才察覺到?腰間的傳音玉不知已亮了多久。
深吸一口氣,拿起傳音玉,裡頭響起的便是辛四的聲音:“將人送走了?”
張雅君應了聲。
“既然?如此……為何還遲遲不回?”辛四漫不經心道,“我險些還以為要跟著她們走了,你?若再不回,我這一丹爐藥的火候誰來守著?”
可惡可惡可惡,這人分明是仗著她渡了自己一口神力,叫她從木偶人變成活人,就將自己差遣到?如此地步。
自己不過是離開半炷香不到?,就被催促得這樣緊。
放到?現代,就該是被掛路燈的無良資本家!
無能狂怒過後,對?著傳音玉,張雅君卻隻?能小聲應道:“我這就回來。”.
從清徽宗到?不忘山,朱雀載著聞楹飛了半日。
雲霧縹緲中,一座仙山出現在了眼前。
“主人,到?了。”朱雀在山門前停落,“您一定?要當?心。”
“嗯。”聞楹從朱雀背上落了地。
遠遠便有幾名巡山弟子迎了上來,瞧見聞楹的模樣,以及她身旁絳紅色的朱雀,瞬時?猜出她的身份。
去歲在那?一場婚宴上,聞楹早已證明自己的清白,親手斬殺聞清風,挽救了無數修士的性命。
功過相抵,又有清徽宗肖長老放話撐腰,她早已不是修真界人人喊打的魔頭。
但?對?於聞楹的身份,難免還是怵的。
幾名弟子硬著頭皮迎上來,戰戰兢兢道:“魔尊陛下大駕光臨,我等有失遠迎,不知您是有何貴乾?”
聞楹不鹹不淡地應了聲。
她開門見山:“殷娘子可在?”
權衡
這一年?來, 殷芙蕖鮮少會離開不忘山。
仙婢帶著聞楹進來時,她正坐在院中的木棉樹下淺寐。
美人?身著淺雲色長?裙,烏發?用一支白玉簪鬆鬆挽起, 時而有淺粉花瓣落到她的裙擺處, 說不?出的恬靜美好。
聽到腳步聲,她睜眼?看向聞楹, 嗓音溫婉一如往日:“聞小友大駕光臨, 妾身有失遠迎。”
又側頭對仙婢道:“將去歲埋在桃樹下那壺雪水挖出來, 為聞姑娘煮沸烹茶……”
“茶就不?必了。”聞楹冷聲, “在下來尋殷娘子, 是有一件要緊事?想?同你聊聊。”
殷芙蕖瞳中一縮。
有所?預料般, 她臉上的笑容微微斂起, 將所?有的仙婢都遣了下去。
院子的裡裡外外隻剩下兩人?。
“看來殷娘子也猜到了, 我究竟是為何而來。”聞楹有些按捺不?住, “既然如此,我也省去和你拐彎抹角的工夫, 姨母她人?呢?”
說話間, 聞楹已握緊手中的劍柄。
劍身發?出感?應的嗡鳴。
殷芙蕖瞥了一眼?:“想?來淩霄劍已經認你為主,真是要恭喜聞小友, 繼承了淩道友的衣缽。”
聞楹抿唇, 沒有應和她的話。
殷芙蕖微微一笑:“聞小友何必緊張,我對你這個晚輩一向是喜歡的, 可沒有一絲半點的惡意。不?是要見你的姨母?隨我來吧。”
說罷, 她轉身朝寢殿的方向走過去。
原以為惡戰一觸即分,沒想?到殷芙蕖竟是如此好說話。
聞楹微微一愣後, 將劍柄握得更緊,跟上了她的腳步。
一直走到寢殿中的雕花千工床前, 殷芙蕖停下腳步。
她先是在大殿四?周布下結界,以免被人?打擾,隨後閉眼?掐出法?訣。
轟隆——
床前的蓮紋地磚向兩旁裂開,展現出一條通向深處的地道。
聞楹尚未看得真切,殷芙蕖已沿著台階一步步朝下走去。
想?到失蹤多日的姨母可能就在關押在這地底下,聞楹也顧不?得其中是否有詭計,跟了上去。
腳步聲回蕩在甬道之中,石壁上的鮫燈忽明忽暗,迎麵有寒風拂來。
走在前頭的殷芙蕖忽然停下腳步。
視線越過她的肩頭,聞楹瞧見一間寬約十幾丈的玉殿。
這座屋子四?周以白玉為壁,陳列各樣的珠璣寶石,就連掛在牆上的字畫,也看出自名家之手。
甚至還有一方溫泉,潺潺冒著白霧。
聞楹先是鬆了口氣——看來姨母被殷芙蕖雖被囚禁在此處,但好在並沒有遭受虐待。
接著,在看到床上的人?影後,聞楹快步衝了過去:“姨母——”
臨近床邊,腳步戛然而止。
聞楹瞳中顫了顫,不?敢相信自己都瞧見了什麼。
床上的女子,的確是姨母沒錯。
可她眼?下的模樣,哪裡還有從前氣勢淩人?的至尊之勢,分……分明就是……
聞楹目光難以置信地朝殷芙蕖看過去,從牙縫裡擠出聲音來:“你……畜生!”
果然,哪有人?真的會善待俘虜,除非……殷芙蕖從一開始就居心不?良,竟將姨母當成她的禁.臠。
一想?到姨母不?知遭受了多少?屈辱的對待,聞楹指尖一陣發?麻。
若非附在腕間的白蛇,用蛇尾提醒般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聞楹就要愣在原地。
她忙為八十六解開覆在她雙眼?的黑綢,取下堵住口齒叫她難以出聲的鏤空金球,以及解除將她雙腕縛到頭頂的金鏈……
聞楹費儘力氣,這金鏈無論如何也是無法?解開的。
她意識到什麼,扭頭朝殷芙蕖看去。
一向好脾氣的少?女,語氣難得咄咄逼人?:“勞煩殷娘子將它們解開,否則就莫要怪在下不?客氣了。”
殷芙蕖緩步上前。
“聞姑娘不?必擔心,這隻是妾身和尊上玩的小遊戲而已。”她眸光動?了動?,看向八十六,“姐姐,你說對吧?”
以姨母的傲氣,怎麼可能願意這樣被人?欺淩?
聞楹想?也不?想?:“你胡說……”
“沒錯。”一直沒有動?靜的八十六,在這時候出聲了。
聲音裡還有幾分沙啞。
聞楹僵在了原地。
殷芙蕖眨了眨眼?,發?出得逞的輕笑。
她走到床邊,斟了一杯茶水,遞到八十六的唇邊,讓她就著自己的手喝水。
一邊給?八十六喂水,又回頭看向已呆若木雞的聞楹:“對了,還未知會聞小友一聲,妾身與尊上已交換心頭血,結為道侶。如此說來按照輩分,你應當也喚我一聲姨母才對。”
這一幕帶給?聞楹的衝擊力太大,她許久沒有出聲。
半晌,她方才開口:“我不?信。”
她拔.出淩霄劍,對準了殷芙蕖:“一定是你威脅姨母,要不?就是下了蠱……”
在她動?手前,八十六卻又出聲了:“都多大的人?了,不?要胡鬨,把劍收起來。”
她示意殷芙蕖為自己解開腕上的金鏈。
隨後,抬手揉了揉太陽穴,似頗為頭疼的樣子:“本座聽說,聞清風那老賊已經死在你的劍下?”
即便八十六眼?下衣衫不?整,頸間還殘留著可疑的紅.痕,但多年?來對她言聽計從的本能,叫聞楹將淩霄劍收回鞘中,恭順答道:“沒錯。”
並將聞清風當年?是如何偽裝成淩慕歌,到魔宮中殺死皓月公主,奪走繈褓中的自己這些事?,一五一十都道了出來。
“欺世禍眾,沽名釣譽。”八十六冷哼,“所?謂正道之首,也不?過如此。”
她這番話似意有所?指。
身為正道中人?之一的殷芙蕖卻隻是淡笑:“既然聞姑娘已經醒了,且自己找上門,姐姐,我們也是時候回魔界去了。”
回魔界?
不?等聞楹反應過來,卻見殷芙蕖一抬手,魔氣在半空中劃過,將虛空撕開一道裂縫。
破空之術。
當初聞楹被誣陷屠殺蜀中謝家滿門,關押在清徽宗冰牢時,月城城主也是用了此招,將她救了出去。
月城城主竟然就是殷芙蕖。
在另一個世界,聞楹收到的那張來自劍聖戚斂的信紙上,隻草草道明是殷芙蕖將魔尊八十六藏了起來,其餘的並未多言。
眼?下,所?有的線索都聯係了起來——
昆侖境,修士李守真在殷芙蕖的蠱惑下,殺死了所?有對姬靈璧見死不?救之人?。
問仙派,除了被李守真殺害和拔舌的幾名修士,餘下的殷家弟子,也皆是死在殷芙蕖手中。
之後噬骨淵的魔物越過結界入侵凡間,自己被推下懸崖,墜入噬骨淵……其中每一件事?都有殷芙蕖的手筆。
她一直都是姨母的屬下,暗中潛伏在仙界為她做事?。
一瞬間,聞楹茅塞頓開。
她目光複雜地看向裂開的虛空——它通往的應當是噬骨淵結界邊上的殷家村,隻要邁進去,自己很快就能重新回到魔界。
這頭,殷芙蕖指尖輕輕一抬,已為八十六解開束縛在她腳踝處的金鏈。
卻又將其化作一枚金鐲,扣到了女子的腕間。
八十六看著這鐲子,神色不?明。
大抵是猜到她在想?些什麼,殷芙蕖貼了上來:“姐姐莫要生氣,若非這鎖靈鐲,我又怎能留得住您?”
八十六沒有理會她,隻看向聞楹:“怎麼,不?想?走?”
聞楹抿唇,她搖頭道:“姨母,我們先離開此處再?說。”
畢竟這是仙家的地盤,若是殷芙蕖釋放出的魔氣被人?察覺到,可就不?妙了.
轉眼?,三人?已從不?忘山瞬移到殷家村。
殷芙蕖手疾眼?快,用法?術擊暈了幾名在噬骨淵結界邊上巡邏的弟子。
結界的另一端,黑魆魆的魔霧肆意翻湧著,熱切迎接著她們的歸來。
聞楹頓下腳步,並未上前。
對於她的反應,八十六並不?意外:“你想?留在仙界?”
“是。”
八十六嘖了聲:“果真和你的娘親一個性子,可當初皓月想?留下來,是為了淩慕歌,如今本座聽說戚斂她早就沒了,你留在仙界又能做什麼?”
“姨母有所?不?知……”聞楹抬起手,露出纏在腕間的白蛇,“戚師姐她並沒有死。”
關於另一世的事?三言兩語說不?清楚,且係統應當也不?會允許自己透露,聞楹隻簡單說起,是乾坤花救了她。
八十六垂眼?看著白蛇:“看來,你是非她不?可。”
“沒錯。”聞楹道,“但我想?要留下來,為的並不?隻是師姐。更是因為我已經看清楚,自己雖是魔道中人?,卻難以如魔族行事?……”
“聞姑娘莫要說這些不?懂事?的話,為尊上添憂。”殷芙蕖打斷她的話,“你體內流的到底是魔族的血,魔界就是你的家,不?回魔宮,你還能回哪兒去?”
“況且,如今你若留在仙界,往後魔族若是與仙界開戰,你又要站在哪一頭?”
開戰?
聞楹流露出不?解:“姨母,為什麼要開戰……仙界和魔界一直這樣保持著井水不?犯河水,不?就好了嗎?”
八十六遲遲沒有回答,眸光變得幽深莫測起來。
透過聞楹,她陷入懷念之中:“果然,你終究是阿月的孩子,就連說的話,也和她當年?一樣天真。若那時候我聽了她的話,興許就不?會生出這許多的事?端來……”
見她似要動?搖,殷芙蕖連忙出聲:“姐姐……”
可惜,女子卻是對著聞楹擺了擺手:“你走吧。”
殷芙蕖臉色難看起來——
聞楹決不?能留在仙界,否則以她如今的道行,將來指不?定便會壞了自己想?要覆滅仙界的計劃。
短暫的權衡過後,她對著八十六道:“姐姐,恕我僭越了,芙蕖這樣做,也都是為了您好。”
說罷,她扭臉看向已要轉身離開的聞楹:“聞小友,你若是再?向前半步,怕是整個仙界這就要 不?太平了。”
依舊是春風化雨的語氣,卻莫名多了幾分陰惻惻的寒意。
聞楹戒備:“殷娘子這是什麼意思?”
殷芙蕖輕笑,向上的掌心徐徐生出一團魔霧:“聞小友莫非忘了,當初你在月城見到的那些傀儡修士,他們可都還沒有派上用場過呢。”
反噬
若非殷芙蕖提醒, 聞楹並未想起那些被煉成了傀儡的數千名?修士。
他們有?男有?女,修為高低不等?,皆潛藏在修真界各大宗門之中, 聽從於殷芙蕖的指令……
一時心頭駭動。
早已歸鞘的淩霄劍感應到主人的情緒, 順勢破鞘而出,劍尖寒芒對準了殷芙蕖。
女子沒有絲毫的畏懼:“妾身知道, 若要論硬對硬, 我未必會是你的對手, 隻不過?……聞小友莫非當真以為, 僅憑你一己之力, 來得及攔住那些傀儡?”
聞楹掌心生出冷汗。
似察覺到她的猶豫不決, 殷芙蕖勾唇一笑:“不如……就?先讓聞小友見識一下, 這傀儡術的厲害好了。”
話音未落, 聞楹聽到身後不遠處, 傳來?一聲野獸般撕心裂肺的咆哮。
回頭看去,聲音是從不遠處看守結界的弟子們所住寢廬傳來?。
緊接著?, 便是一陣嘈雜慌亂的動靜——
“魏師兄, 魏師兄你怎麼?了?”
“不好——快來?人呐,魏師兄他突然?就?入魔了, 快些製服他!”
“大家當心些, 莫要傷及魏師兄的性命……”
話音未落,聞楹聽到長劍刺破血肉的聲音。
應是接連有?數人被刺中, 倒在了地上。
絲絲縷縷的魔氣, 從那些弟子寢廬的窗欞裡溢出來?。
聞楹麵上一冷,持劍飛身上前?, 劍尖對準了殷芙蕖的臉:“停下來?!”
殷芙蕖撤身閃躲:“聞姑娘若是乖乖隨我和尊上回魔界去,我自然?會收手, 否則……勸你莫要輕舉妄動,在下能夠遣動的,可不止這一具傀儡。”
話中的威脅之一顯而易見。
一旦殷芙蕖將?所有?的傀儡都喚醒,無論能否將?他們消滅,對整個修真界而言都將?是一場浩劫。
聞楹懸停在半空中的身軀落地,沒有?再進?攻。
見她似將?要妥協,殷芙蕖麵露笑意:“聞姑娘,請吧——”
下一刻,卻是一道更加淩厲的劍意襲來?。
聞楹麵色冷凝,口吻亦是前?所未有?的嚴厲:“殷娘子眼?下未成氣候,便已殺人不眨眼?,難道我隨你回魔界,將?來?你就?會心慈手軟? ”
倒不如快刀斬亂麻,將?這人了結的好。
殷芙蕖並未料到,往日看似一團和氣的小姑娘,也會有?如此果斷的時候。
聞楹攻勢迅猛。
再加上她手中的淩霄劍,乃是上一任即將?成神的劍修淩慕歌留下來?的,更如虎添翼般勢不可擋。
轉眼?間,殷芙蕖已被逼退至懸崖邊沿,離噬骨淵的結界僅有?數步之遙。
饒是做慣了柔善如水的姿態,殷芙蕖的麵色也有?些繃不住,流露出猙獰來?:“看來?,聞小友今日是要與我非得拚個魚死?網破不可。既然?如此,我也隻能讓姐姐失望一回……”
她抬起雙手,手腕貼到一處,十指飛快動著?結印。
一瞬間,肅殺之意迎麵而來?,聞楹聽到另一端的寢廬傳來?更多的咆哮聲。
又有?潛藏在修士中的傀儡被喚醒了。
殷芙蕖結印的手勢依舊沒有?停。
她周身掩在騰騰黑霧之中,便是長劍刺去,卻也隻能刺了個空。
仿佛她整個人已消失不見。
聞楹一時心急如焚。
若繼續下去,被喚醒的定然?不止這一處的傀儡,而是會有?更多無辜的人罹難。
一籌莫展之際,身後八十六出聲:“讓開。”
聞楹下意識側過?身,隻見八十六抬手,右手按在心口處,她看向殷芙蕖的方向:“杳杳冥冥,天?地同生,爆——”
聞楹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腕間白?蛇忽地變大數倍,化作巨蟒將?她擋住。
前?方傳來?一聲響,似有?什麼?從血肉中掙出。
聞楹愣了愣,方才意識到,師姐為她擋住的是一場血雨。
她忙掐起一道除塵訣,往麵前?的白?蟒落去。
而方才繚繞著?殷芙蕖的魔霧,亦隨之一並散開。
女子虛弱落地,坐在草地上。
殷芙蕖麵上已失去血色,心口處是一個血肉模糊的窟窿。
苦心謀劃許久,竟將?以從未預想過?的方式死?去,殷芙蕖抬頭看向八十六:“姐姐……”
“她是皓月唯一的女兒,我不能讓你毀了她。”八十六冷聲。
“所以姐姐……就?要毫不猶豫地毀了我?”殷芙蕖反問,“原來?姐姐說什麼?結為道侶,說什麼?往後要試著?接納我,全都是騙我的?”
“不這麼?說,你又怎會心甘情願喝下混了我心頭血的那杯酒?”八十六道,“你對本尊做出這許多不敬的事來?,本就?該死?。”
本就?該死?……殷芙蕖捂住胸口,低聲笑了起來?。
笑著?笑著?,她猛地咳出了一口血。
“既然?姐姐說我該死?,那芙蕖如你的意就?好了。”
殷芙蕖麵色飛快地頹敗下去,“隻是不知姐姐方才使的是什麼?法咒……想來?……興許會反噬到你,妾身聽說有?一種靈草能、能夠……”
她終是沒來?得及將?這句話說完,身軀已難以維持地倒了下去。
轉眼?之間,屍身化作黑霧散去。
殷芙蕖……就?這樣死?了?
聞楹扭臉看向八十六,卻見她身形踉蹌了一下。
“姨母?”聞楹忙將?人扶住。
在她的攙扶下,八十六緩緩坐到草地上,雙手搭於膝頭閉目調息。
一縷鮮血從八十六的唇角溢出。
聞楹:“姨母你可還好……”
“一時還死?不了。”八十六緩緩張開眼?,“你可知本座方才對付殷芙蕖,用的是什麼?路數?”
聞楹搖頭。
“我以與她結為道侶為由,騙她喝下我的心頭血,實則暗中結成破血咒。”
八十六撫上腕間的金鐲,“便是先前?被鎖靈鐲限製了所有?道行,隻要念出咒言,此咒依舊會生效,破開被施咒之人的心臟。”
原來?如此……
聞楹望向殷芙蕖倒下的位置。
她的屍身快要消散得無影無蹤,隻留下洇濕了草地的血跡。
“她犯了蠢事,死?有?餘辜。”八十六麵色不大好,似在忍受著?破血咒帶來?的反噬。
又道:“至於被喚醒的傀儡……本座一時也難以讓他們冷靜下來?,你走吧,先找個地方遠遠躲著?,等?天?下太平了再出來?。”
聞楹眼?眶酸脹。
不等?她說些什麼?,遠處寢廬的方向傳來?一道義憤填膺的男聲:“那裡有?魔氣,一定是她們搞的鬼。”
“速速稟告各大仙門,魔族來?犯,必須將?她們圍剿得一乾二淨。”
循聲看去,隻見十幾名?殷家的弟子,已持劍朝著?兩人的方位殺過?來?。
一瞬間忘記了什麼?是對或錯,聞楹握緊劍起身相迎。
手腕卻忽地被身後之人握住。
“姨母?”聞楹不解。
八十六定定看著?她:“把你的劍拿起來?,對準我。”
聞楹愣了一瞬,猜出她的用意。
可是……
“不行。”聞楹猛地甩開八十六的手,“姨母你先從這裡回到魔界去,一切自有?我來?應付。”
“你來?應付?”八十六冷聲反問,“你不是想要留在仙界,若是此時替我應付,日後又要如何自處?”
見那些修士轉眼?間已逼近,她壓低了聲音:“記住,等?那些人問起來?,你就?將?所有?的過?錯,全都推到我和殷芙蕖頭上,而你……做的是大義滅親的事。”
說罷,不等?聞楹作何反應,八十六起身上前?。
被一股無形之力操縱著?,聞楹拿起了劍。
“不,不要……”
任她如何哀求反抗,劍尖依舊刺進?了八十六的心臟。
下一秒,一陣魔氣襲來?,將?聞楹掀翻在地。
她眼?睜睜看著?負傷的八十六向後退去,越過?結界消失在噬骨淵的墨霧中。
八十六留下的話語被風托送過?來?:“要替你娘親,好好的活下去。”
聞楹呆坐在原地,直至那些殷家的修士趕來?。
瞧見了這一幕,他們沒有?立即對著?聞楹動手。
其中有?人認出她來?,客客氣氣上前?道:“聞道友,不知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方才那魔頭是對你出手了?”
少女聲音發啞:“我……”
嗓音頓了頓,聞楹猛地坐了起來?,朝著?其中一人飛奔而去。
“大家當心——”
十幾名?修士齊齊閃開。
不料聞楹的目的並不是那人,而是徑直越過?他的身旁,朝著?崖邊直奔而去,縱身一躍.
風聲呼嘯,魔霧繚繞。
在噬骨淵的崖底下,聞楹找到了八十六。
她看上去很不好。
無數魔物覬覦地圍繞著?她,想要吞下這位曾經叱吒三界的魔尊殿下。
“姨母!”淚水從眼?底湧出,聞楹將?那些魔物驅走,跪坐到她身旁。
八十六唇角扯動:“真是……怎麼?就?連這傻勁,也和你娘親一模一樣?”
聞楹哽咽著?說不出話。
“罷了,既然?來?了,就?陪本尊說說話吧,反正我應當很快就?會去見你娘了。”
“不……”聞楹搖頭,她抓住八十六的手,試圖將?人扶起來?,“姨母你還好得很,我這就?帶你回魔宮去……”
“阿楹。”八十六語氣前?所未有?的溫和,“就?讓我死?在這裡吧。”
聞楹一僵。
隻聽八十六自顧自道:“你知道方才墜崖的時候,我瞧見了什麼?嗎?”
聞楹搖頭。
八十六笑了笑。
她臉上從未露出如此輕鬆的笑容:“是阿月,我瞧見了她,就?在離我很近的地方……我這一生惡貫滿盈,隻有?阿月在的那些年,才是真正的活著?,她不在了,我就?又成了行屍走肉。”
八十六當然?清楚,隻要她強撐著?一口氣回到魔宮,就?還有?活下去的可能。
可是……她真的太想再見阿月一麵了。
有?淚水滴落到她的臉上。
抬眼?看去,少女雙眼?通紅。
而那條白?蛇便盤旋在她的手背上,蛇尾安撫般輕輕拍著?。
八十六一笑:“你與殷家這孩子,倒還真是有?緣分?。”
聞楹愣了幾秒,才反應過?來?她說的是戚師姐。
“是……我與師姐她分?分?合合,好在上天?垂憐……”
“我要說的並非這個。”八十六道,“你曾經告訴過?我,你身上帶著?寒毒,唯有?戚斂的血可以克製,你可知為何?”
聞楹一五一十作答:“是因為我與師姐同年同日同時所生,乃是天?生的渡業之命。”
“那你可知,你二人為何會生得如此之巧?”
辦法
瀕死之際的魔尊八十?六, 語氣斷斷續續,同聞楹講起一樁多年前的舊事。
“那時候,你尚在阿月腹中, 殷芙蕖告訴我, 她的義妹殷素玉……也懷了身孕。我便?想著,要提前送一份大禮給你……”
“魔族侵占修真界百年, 奪去?無數修士的性?命, 自然也包括他們的金丹, 我便?將這數千枚金丹煉化?, 造出融彙所有靈力的劍骨。”
說到此處, 八十?六嘲諷一笑, “殷素玉隻知她的女兒天生劍骨, 卻不知這劍骨從何而來, 又為?何而來。”
聞楹心中隱約有?了猜測。
姨母將劍骨用到戚師姐身上, 必然不是為?了幫她。
最可能的目的,就是身在魔宮之中的她不便?出麵, 要利用戚師姐親手殺死她的外祖父殷威揚。
可是, 這又與?自己和師姐同日出生有?何乾係?
似瞧出聞楹的疑惑,八十?六握著她的手淡淡道?:“天生劍骨這種好東西?……用給一個棋子, 未免也太可惜了。”
“所以, 姨母便?想辦法讓師姐與?我同時出生,兩人成為?渡業之命?”
“沒錯。如此一來, 一旦你有?任何不適, 她的心頭血都能隨時為?你治療。再等殷威揚一死,殷芙蕖會設計將人帶到噬骨淵, 由你親自重?新取回?她體內的劍骨……”
“不,我不會這樣做……”僅是想到這樣的事情可能會發生, 聞楹心口一陣發寒。
察覺到她不安的情緒,盤旋在少女腕間的白蛇嘶嘶吐出信子,安撫般摩挲過她的肌膚。
“姨母知道?,你和阿月一樣,都是善良的好孩子……做不出這樣傷害彆人的事情。”
說話間,八十?六閉上了雙眼?,“如今我命不久矣,告訴你這件事,不過是為?了讓你知道?,若將來到了危難之際,她的血肉和劍骨,還能再換你一命,咳咳……”
她猛地咳了幾?聲,體內有?更多的魔霧溢出來。
隨著這些?魔霧的散開,她的生機似乎一並被?帶走。
“姨母!”
聞楹伸手握住八十?六的肩,想要喚醒她。
明明還有?餘力,八十?六卻並未睜眼?。
她半闔著眼?:“讓姨母好生睡一覺吧,阿楹。”
她這一生,狗苟蠅營,爾虞我詐,實在是太漫長了。到了這一刻,竟覺得前所未有?的輕鬆。
聞楹握在她肩上的手,緩緩鬆開了。
她咬住下唇,即便?是竭力隱忍著,淚水依舊不由自主地順著臉頰滴落。
仿若有?所感應,腕間雪蛇在一陣亮光過後,化?出了人形。
戚斂發出一道?極輕的喟歎,將少女攬入懷中,任由她的淚水打濕肩頭衣衫。
戚斂彆過頭,眸中一如既往的淡漠:“尊上儘管放心。晚輩會護住阿楹,絕不讓那樣的場麵出現,若是將來真的有?那一日,不用阿楹動手。”
因?著聞楹在場,她並未將話說完——
若是將來真的有?那一日,不用聞楹動手,戚斂會在此之前,親手獻出自己的血肉和劍骨,絕無半分猶豫。
話音落入聞楹耳中,仿若針尖刺在心口。
她哭腔中帶著歉意:“師姐……”
“師妹不必掛懷。”戚斂抬手輕撫她的後背,溫聲安撫道?,“彼時你尚未出生,此事於你沒有?半分過錯。”
況且,戚斂反倒覺得本就應該如此——她生來便?是為?了聞師妹而存在。
為?她而生,為?她而活。
也應當為?她而戰,為?她赴死。
漆黑眸中添了幾?分暗色,落在少女腰間的手不由收得更緊,將她更嚴絲合縫地攬入懷中。
深吸一口氣過後,戚斂闔上雙眼?,脫力般將頭搭到聞楹肩上。
聞楹這才想起,魔氣洶湧的噬骨淵,於剛化?出人形的師姐而言,並不是久留之地。
她連忙握著戚斂的手腕,為?她輸送靈力。
另一頭,八十?六終是閉上雙眼?,氣息斷絕。
聞楹徹底意識到——
師姐為?了她,失去?了所有?靈力。
姨母也已經不在了。
她再也不能像個孩子,萬事都仰仗著她們。
明明應該哭得泣不成聲才對,可聞楹眨了眨眼?,被?淚水模糊的視線逐漸清晰。
當務之急,應當保全姨母的屍身,讓她不被?魔物吞噬。
可是要怎麼做呢?
此處並非久留之地,一旦自己離開,那些?原本還忌憚著的魔物便?會湧上來……
聞楹忽地出聲:“師姐,我想到辦法了!”
她先是扶著戚斂坐穩,再在四周布下一道?結界。
隨後,從乾坤袋中取出一枚海藍色琉璃珠。
瞧見那枚珠子,戚斂猜到她想要做什麼:“阿楹打算用定波珠淨化?這些?魔物?”
聞楹輕輕嗯了聲:“在前因?之世,我曾見過戚劍聖用定波珠,淨化?那些?發狂的入魔之人,想來對於魔物,興許也能派得上用場。”
見戚斂目光一錯不錯地盯著自己,又道?:“師姐不必擔心,如今以我的修為?,要想摧動定波珠,並不是一件難事。”
戚斂垂下眼?:“好。”
她並未告訴聞楹——自己對她不止是擔心,更多的是愧疚。
明明曾無數次許諾要護好她,卻隻能眼?睜睜看著她在刀尖打滾,在無數痛苦艱難的時刻徘徊掙紮,才會磨煉出今時今日的鎮定自若……
戚斂深吸一口氣,五臟六腑間蔓延著細密的疼意。
聞楹未曾察覺她的異樣。
將定波珠用法術托起至半空中,她先是試探著從指尖溢出一縷魔氣,向海藍色的珠子流去?。
下一秒,聞楹驚異地睜大眼?——
隻見黑霧般的魔氣在湧入定波珠,與?此同時,有?純白的靈力反方向湧了出來。
聞楹仙骨早已被?毀,無法吸納這些?靈力,她左手食指和中指並攏,指引著這些?靈力朝戚斂彙去?。
戚斂會意,擺出打坐調息的姿勢,吸納著這些?靈力落入丹田之中。
幾?息過後,她睜開雙眼?。
聞楹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師姐,你感覺怎麼樣,靈力能用嗎?”
戚斂看著她,並未回?答。
旋即,她抬起手。
白皙之間,浮現一隻靈力化?成的蝴蝶。
它輕輕揚起蝶翼,朝聞楹飛動而去?,落到她發梢處。
蝶翼拂出的微風,給臉頰帶來幾?分癢意。
一直屏住呼吸等待結果的聞楹,在這一刻破涕而笑——如同傳聞一般,定波珠果真擁有?能夠將魔氣化?作靈力的作用。
在確定這一點過後,接下來的一切要好辦得多。
聞楹用定波珠,將八十?六屍身化?出的魔氣,轉化?成了靈力,再取出一顆聚靈珠,將靈力吸入其中。
到底是掌管魔界的至尊,八十?六殞命之後化?出的魔氣,並非一時半刻能夠轉化?完的。
整整三天三夜,聞楹用了數百顆的聚靈珠,終於徹底吸納了魔氣化?成的靈力。
將最後一枚聚靈珠收入乾坤袋中,聞楹起身之際,腦海中一陣眩暈。
“師妹?”身旁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扶住了她。
聞楹憊懶地倚在戚斂懷中,貪婪吸吮著她衣襟間的冷竹氣息。
直到思緒重?新恢複了清明,她牽著對方衣袖輕聲道?:“先離開這裡吧,師姐。我好像找到解決一切的辦法了。”.
西?南,蒼山書院。
凡間已是春回?大地,這座矗立於雪山之巔的書院仍是料峭蕭瑟的寒意。
日落時分,雲層中殘陽瑟瑟,為?牆角數枝臘梅渡上一層金箔般的輝光。
課業結束,幾?名弟子正閒坐在玉欄邊觀賞著落日餘暉,有?一搭沒一搭閒聊了起來——
“照你們這麼說,花道?友潛入書院,從來沒想過害我們,反倒是救了你們二人一命。”
問話之人,是和聞楹同時拜入書院的一名弟子。
而被?問起的兩人,是與?她身為?同門的楚琳琅和張荇。
當日在神境中,兩個人被?困塌陷的山洞,若非聞楹相助,隻差一步便?會遇上那條墜龍,陷入險境。
“是啊。”即便?時隔多日,回?想起來張荇仍是心有?餘悸——
“我們乘著花道?友召出的那隻朱雀,前腳剛從洞底離開,之後便?聽到裡頭傳來龍吟般的聲音,可嚇人了,若非花道?友其實就是魔尊變的,她未必能應付得了。”
聞言,有?人不屑哼聲:“就算她再厲害,也終究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假惺惺地救了你們,扭頭卻又毀掉乾坤樹,盜走乾坤花,害得整個修真界都惶惶不安……”
“才不是!”一旁楚琳琅搶過話頭,“我相信花道?友……聞楹姑娘一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才不是真的想要盜走乾坤花。更何況,你難道?沒有?聽說過?要不是她力挽狂瀾,修真界大半高?手都會折在聞清風布下的天羅地網中……”
“魔族之人一向狡詐,焉知這不是她的計中計?”對方反唇相譏。
楚琳琅一時被?堵得說不出話來。
隻訥訥道?:“總、總之……我相信花道?友不會是那樣的人。”
“你說她不是,難道?她就真不是了?除非——她能想辦法將乾坤樹恢複原樣,讓所有?人不再為?這件事惶惶不安。”
一番話說完,卻遲遲沒有?得到回?應。
說話的弟子朝楚琳琅看去?,隻見她似是沒有?聽到旁人說了什麼,目光直直看向落日的方向。
下一刻,楚琳琅激動萬分地搖晃身邊人:“張荇,我沒有?看錯吧,那隻紅色的大鳥,好像就是花道?友的朱雀……”
和她一樣,張荇也是目瞪口呆:“不是錯覺……朱雀背上還有?兩個人,一個看上去?是沒有?易容的花道?友,另一個是……戚夫子?!”
朱雀出現在蒼山書院的那一刻,原本閒適飛舞著的仙鶴們默不作聲地縮到角落裡,為?它讓出一條道?。
朱雀落在道?場中央,在它背上的兩名女子施施然下了地。
幾?名弟子戰戰兢兢上前,瞧著從前在他們麵前疏離淡漠的戚夫子抬起手,自然而然為?身旁少女將她被?風吹亂的發絲理到耳後。
三觀崩塌之餘,更加確定了一件事——這名臉生的少女,必定就是花道?友的真身。
畢竟魔尊聞楹和劍修戚斂的故事,在修真界沸沸揚揚傳了十?多年。
除了聞楹,眾人想不到戚斂還會這樣待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