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兩個家仆上前扛起了張無忌,何沉光心下稍安,目送著他們回到莊內。隻是若要再跟進莊裡,恐怕有可能會被人發現,她便尋了顆枝葉密匝的高樹棲身,慢慢地啃著乾糧,籌謀後事。
如今張無忌雖然已經被救進了朱長齡的眼皮子底下,但何沉光怕中間又什麼變故,是以決定乾脆就在這裡守上一陣。她來時就已經備足了乾糧,渴了喝雪水就行。她兩世為人,從小練武打熬之苦,甚於眼下在雪嶺上餐風露宿許多,因此哪怕接下來要在樹上做十天半個月的野人,心裡也不覺得有什麼難為的。
起初前幾日還好,隻是天候入冬,漸漸地風雪交加起來。何沉光籌劃至今,全為了這一回,且這天候正好適合她練功,是以仍是繼續苦捱。
到第十幾日上,終於來了一遭駭人的暴風暴雪。何沉光棲身的大樹十分粗壯,倒不至被狂風拔起,隻是難免被吹得倒彎了腰。
當天入夜之後,溫度再次陡降,到了呼吸之間都是冰屑的程度。昆侖派雖然也建在山上,但仰賴數代人的經營,是個四季如春的所在,何沉光還從未受過這樣的昆侖苦寒。她即便運起周身內力相抗,仍抵不過透骨寒風如刀打在身上,耳邊是夜梟嗚嗚咽咽地號冬,仿佛鬼神作祟。何沉光用腳勾住樹枝,人像怒濤中一葉扁舟似的隨樹海搖擺,心中頗有幾分涼薄地想:生死都不懼了,還怕什麼鬼神?挨不住這冷,說到底還是修為不夠。好日子過得久了,恐怕是有些鬆懈了。
她想到此節,閉上雙眼,結跏趺坐在一處平整的粗枝上,默念起了五部合斷的口訣。
以她此刻功力,對付這種極寒無異於癡人說夢。但若要有所突破,絕不是坐在溫暖如春的大宅子裡運一運功就能變成高手的。此刻有天災相助,成敗就在此一舉了。
她這套武功第一次練成,就是在冰天雪地裡生死兩忘地成的。當時她年紀太輕,尚有一股少年人無懼生死的天真在,如今心境卻大不相同,以至於到月正當空的極寒之時,她仍是未能有所突破,卻已經冷到已經感覺不到自己的程度了。
何沉光人不動、眼不睜,體內卻是天人交戰、一刻不曾停歇,她若不以內力取暖,凍死也隻在頃刻之間。隻是這內力終歸也不是用不絕的,人乃血肉之軀,不計何等樣的武道高手,一身氣力也有油儘燈枯之時,一如蠟燭燃到了儘頭,也不知過了多久,丹田慢慢地再也輪轉不起來了。
死乃是人的大恐怖,誰也不能免俗。何沉光值此關頭,腦海中光怪陸離,也不知道究竟是幻是真,那副受累於寒冷的軀殼仿佛也不見了,人像是泡在一汪沸水裡,煮得她甚是難受。她在這種奇異的感覺中耽溺片刻,突然靈光乍現,想起了一件事:要凍死的人,死之前會覺得熱。
這念頭方起,她瀕死的丹田中突然吐出一口強勁的內力,在身體中四處遊走,令所過之處的一切阻礙分崩離析,裹挾著體內原本奄奄一息的真氣次第打通了周身大脈。
何沉光但覺每衝破一層桎梏,那股內力就要更強上一些、身體的溫度也升高一分,方才還輕飄飄如在雲端的魂靈回到了血肉之軀裡,周遭的聲音重新入了耳:風聲,樹聲,還有一聲粗嘎的禽嘯。
這禽嘯近在耳邊,在她突破到最後關頭、五感重回之時淒厲地入耳,旋即她便感覺到手掌被什麼東西重重一刺,一股鑽心的疼痛釘得她腦子發疼。她巍然不動,待體內那道內力轉過了一圈、重回丹田,才猛然睜開眼睛!
她睜眼之時,眼皮上隨即傳來“哢嚓”、“哢嚓”的響聲,原來是她入定太久,渾身已經結了一層薄冰,經她渾身外放的真氣一蒸,正漸漸消融。她轉了轉眼珠,才看見麵前竟不知什麼時候站了隻皮毛灰白的老鴞,釉黃的尖喙上沾著猩紅的鮮血。
風暴一來,連猛禽都飛不起來,那老鴞一隻翅膀微微歪著,大約是飛行時難與風力相抗,受了什麼傷才落在這裡。它眼珠發紅,也不知道是不是餓得很了,顯然是方才將何沉光當做了死人去啄,見她睜眼也絲毫不怕,又要下嘴去啄她手掌上的肉。
何沉光渾身上下都裹在鬥篷裡,唯有擱在雙膝上的手裸露在外,是以這老鴞才專門去啄她手掌。這老鴞生得爪喙如鉤,方才因為她手掌上結冰才隻是啄開個小口子,第二下要是啄實了,說不得就能讓它撕下一塊肉去。
她剛醒不久,四肢尚未過血,身體暫時動彈不得,眼看著躲不開它這一啄;然而就在它鳥喙即將紮到何沉光的手掌時,何沉光突然五指成鉤、捏住了它的嘴!那老鴞不防著有這一招,登時扇動一雙巨大的翅膀,朝何沉光劈頭蓋臉地打去!
昆侖的飛禽沒有天敵,個個生得身體奇大、凶猛無匹,雙翼極為有力,發起性來能將獵物拍得骨斷筋折。何沉光抓住它鳥喙後,手臂恢複了五分力氣,雙目凶光大作,扯著這老鴞脖子一擰,登時令其氣絕,那帶著腥風的大翅膀軟軟地蓋在她臉上,慢慢滑了下去。
何沉光顧不得猛禽腥臭,將兩手伸到死鴞兩隻翅膀根下頭焐著,渾身劈啪爆響不絕,抖下了片片碎裂的冰茬子。待抖淨了身上的冰,她才扔掉鳥屍,從樹上站了起來,感受著渾身煥然一新的渾厚內力。
……
一旦突破了五部合斷的第二部,之前還能取何沉光性命的狂風暴雪就成了和風細雨。她每日仍是在樹上生活,餓了就用內力烘熱了乾糧雪水來吃。除了吃喝拉撒,她其餘時間都在練功。因為環境惡劣,反而更能集中精神,進境比之以前要快上數倍。
這般不知白天黑夜地度過十餘日,風雪終於稍霽。這天晚上何沉光正在練功,突然聽得遠處人聲惶惶,睜眼一望,朱家莊園大半夜的燈影幢幢,緊接著有許多人帶著騾馬家當魚貫出了莊園。何沉光遠遠望去,見都是些作仆婢打扮的人,老弱病殘、不一而足,就是沒有朱長齡一家。
她心中一動,繼續坐回去閉目練功,始終分出一半心神凝神去聽朱家莊園的動靜。
這些仆婢離開後,莊園內寂寂無聲,再無異動。直到後半夜上,何沉光睜眼一看,但見園內燈火一直未熄,眯眼細觀,才知不是燈火——莊子燒起來了。
她皺了皺眉,心中默默計算自己究竟運了幾天功,算算日子,朱長齡似乎不應該這麼快放火燒宮啊?
何沉光不錯眼地盯著莊園外頭,耐下性子等正主出來。待到莊園四處起火時,莊中終於衝出來一批持刀弟子。
這些弟子圍成一圈,簇擁著幾個衣著華貴的人匆匆出了莊門,朝西北方向趕去。何沉光所在之處視野極好,遠遠地辨認出了朱長齡、朱九真,另有一個少年緊挨著朱長齡往前跑,正是張無忌無疑。
何沉光從樹上翩然而落,綴在了這幾人身後。
她來時在雪上行走,一步一個腳印,然而此時她武功小成,下得樹來走了幾步,竟隻在雪上留下極淺的痕跡,不一會兒就被落雪埋了。此刻天色仍有些暗,雪霧蒙蒙、何沉光又是一身灰白毛氅,本就很難看見她。更何況她行走時踏雪無痕,完全沒有一點聲音,朱長齡等人無一發覺她的存在。
這些人走了一陣,一直走到一座並無異樣的矮山上。幾個持刀弟子開始用刀掃雪,不一會兒就露出了一個黑黝黝的山洞口來。眾人紛紛點起火把,魚貫而入。
何沉光記下這山洞口的位置,折回了朱家莊園。
朱家莊園占地極大,燒了一天一夜仍不止歇,到第二天上,才被雪漸漸澆得滅了。大火一滅,很快就有幾隊人馬跑到莊園的殘垣斷壁上叫罵,何沉光耳聰目明,聽到為首那人罵道:“朱長齡這賊子定是已經護著謝遜跑了!鐵琴先生,依您老人家看,咱們該往哪裡追去?”
西域武林自然絕不會有第二個“鐵琴先生”,除了何太衝之外,並不作第二人想。何沉光見那位扮演“鐵琴先生”的中年男子生得豹頭牛眼,哪裡是何太衝?那男子咳嗽了幾聲,道:“中原的正派人士正在到處索拿這幾個賊子,他們定是要往西逃竄。”
這群人又答對了幾句,務求做戲逼真,這才假裝繼續追人,策馬跑了。
何沉光靜觀他們演了一場好戲,終於確定劇情按照原著發展,全然無誤,立刻轉身往剛才記下的山洞口位置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