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沉光原本還有些犯暈, 一見著王憐花這張臉, 著實清醒了不少。她支起身體,隻覺渾身骨頭發酸、肢體不靈, 眼前景物時不時晃出重影,即刻判斷出自己這是被藥昏的,且已經躺了有些時日了。這麼長的時間, 已經足夠做很多事, 因此她也不忙計較如何脫身了,沙聲問眼前的唯一一個活人:“你做了什麼?”
王憐花似乎是被她這種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冷靜給極大的取悅了。
他正斜倚著車廂靠背上的溫香軟枕, 寬鬆綢軟的燕居服半敞, 單手執一隻玉壺,另手扶袖,在何沉光醒來時停住了動作,這會兒方才慢條斯理地傾斜壺口,給自己斟上一杯酒,嘴角的笑弧慢慢彎起來,“自然是救了你的命。”
這做派於他,非但不顯懶散,反倒因為他的容貌氣質而顯得有些奇異的端莊。常人總是人前比人後端莊,他卻截然相反, 人前時沒有一絲可稱道的持重氣質, 現下與何沉光兩人對坐,再無演戲的必要,反倒顯露出這份“端莊”來了。
何沉光撫著久不發聲的乾澀喉嚨, 瞥見酒壺旁還有一隻茶壺,手指一試還是溫的,就直接拿來掀開蓋子喝了一口。壺沿碰到嘴唇略有阻滯,她才意識到一件事:那麵具還在她臉上。
茶水過喉,稍解乾渴,發起聲來仍然有些不適。何沉光惜字如金地說:“你藥我。”
這三個字說得缺胳膊少腿,卻足夠簡潔易懂。王憐花支頷望她,一雙桃花眼被燈光映得有如夜幕寒星,嘴裡的話卻帶著笑意,“這話從何說起?焉知不是欲殺你之人藥了你?”
何沉光仍是惜字如金,“藥在這裡。”說著指了指自己的麵具。
王憐花嘻嘻地道:“還不算太蠢。”
見王憐花全然不否認,何沉光心知他必是有把握能讓其他人再也找不到她,遂更不忙著思慮如何逃走了。她轉而關注起王憐花方才自稱救了她的性命,耐著性子又迸出四個字。“誰要殺我?”
王憐花眨了眨眼,望著她笑出了聲。
何沉光森森地盯住王憐花。
王憐花與她對視,目光中的含義卻與她的截然不同——這眼神何沉光再熟悉不過,它既是男人看女人,也是獵人看獵物。這目光肆意地在她身上、臉上來回打轉,其中的情緒逐漸又變為了工匠欣賞一件傑作。
自然,做獵人的總不會不滿足於隻看一看獵物的。
王憐花傾身捏住了何沉光的側頷,手指慢悠悠地摩挲著她完好的一半臉上細膩的皮膚,興致盎然道:“你真的不記得了?”
這句話,何沉光已不知道被問了多少遍了。她眉頭方才一動,王憐花就極貼心地低聲給了她答案:“要不是我先出手,你這時已經在朱芝址的手裡變作一具死屍了。”
何沉光抓住他作亂的手,說:“緣故?”
中了王憐花的迷藥,這一點抵抗若能奏效,才真是奇也怪哉。於是王憐花那隻手繼續如入無人之境,轉而捏住了何沉光阻他的手,開始把玩起她的指尖來,娓娓道:“你深愛世子,又是位聖女,甘願做他手中的兵刃,在嫁入王府當晚對老唐王下毒。此毒精妙,中者如中風,月餘方死,可謂神鬼不覺。如此一來,既可保住貞潔,又能助世子即位。”
唐王這做老子的能下手去搶兒子的女人,自然不必寄望於朱芝址這當兒子的會有什麼德行。何沉光早就對唐王世子反常的態度存了疑竇,現下不過是得了證實。她這具身體原本的主人蠢與不蠢,原本與她沒有什麼乾係,然而此人卻做了件不是她死、就是朱芝址亡的蠢事。
偏偏王憐花像是和她心有靈犀,說到這裡,突然手下用力,扳正了她的下頷,極認真地問她道:“似你這樣的蠢人,朱芝址究竟瞧上了你哪一點,竟敢放心用你的手辦事?”
他說的本就是事實,何沉光安然坐著,連眉頭都不曾為他這尖刻的評語動上一動。王憐花見她不受激,神情意興闌珊起來,“原本毒一入老唐王之口,朱芝址就要即刻殺你滅口,未料你當夜被做賊的擄走,成了他的肘腋之患。不掘地三尺將你挖出來殺了,教他如何安枕?所以他才大費周章,四處延請人才,去捉拿那幾個月來在南陽四處作案擄人的賊子。隻可惜此賊身份大不一般,自然也得請不一般的人去捕拿,所以他才找上了花滿樓。”
何沉光閉上眼,在腦中捋了一圈前因後果。王憐花見她閉目沉思,嗤地一聲發笑起來,“……朱芝址真是千算萬算,都沒算到你竟蠢得自己撞回了他手裡。”
他說話間拇指輕推,撬開了她臉上的麵具,將整張麵具剝了下來。
麵具離開皮膚,何沉光亦不覺觸感變化有多大,可見其用料委實不錯,服帖、柔軟,且透氣。這樣依足了她輪廓用心製作的精致禮物,何沉光並不會自作多情地以為送它的男人是出於什麼綿綿情意、良苦用心,這其實是獵人獵到了最頂級的獵物,拿來妝點戰利品的美妙容器。
她側開臉欲躲避王憐花的手,自然又是落得被對方捉回來的下場。這一回王憐花得寸進尺,開始用手指細細研磨起了她布滿瘢痕的那半張臉——仿佛獵人在驗看獵物的皮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