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章 假畫村(2 / 2)

徐行之在和人打交道這方麵還是要比陸熹朝熟練得多,他輕車熟路地找起了話題。

“林老師,我們都知道您一開始是畫一些仿製畫為生的,但是您是怎樣接觸到這個行業的呢?”

林敢苦笑了一下,開始慢慢講起了自己曾經的故事。

“我們這個村子,以前其實是以染整香雲紗作為主要生計來源的。當時是在千禧年的時候,村裡的曬莨場因為經營不善而宣布破產倒閉了。

我父母生我生得晚,下崗的時候已經是五十多歲了,而那個時候我才滿十五歲,但是家裡已經沒錢供我讀書,就連吃飯都成問題,

所以我就一個人跑到了Y城市裡麵去,想找個地方打工賺錢。”

聽到香雲紗和曬莨場這兩個名詞的時候,陸熹朝眨了眨眼,眼底閃過一抹訝異,沒想到會有這麼巧的事情。

他知道趙彆枝他們正在錄製的這期節目主題就是香雲紗的染整工藝。

但沒想到促使林敢走上繪畫這條路的因素竟然也和香雲紗有關。

“那個時候我年紀小,力氣也小,乾不了在工地的那種重活,因為年齡不夠也沒辦法去廠裡當工人。因為沒有錢,沒有工作,很長一段時間裡都隻能睡橋洞和馬路邊。

後來實在沒辦法了,我就去求工廠收留我,我不要工錢,隻希望有個地方能夠管我吃住。”

林敢回憶起這段辛酸的往事時,語氣裡滿是感慨。

“後麵就找到了一家藤籃廠,主要是給樹脂人物畫花紋上色,那個時候可能因為年齡小,腦子比較靈光,上手就比較快。後麵就又去了一家陶瓷廠,也是給那個陶器的底坯畫花紋嘛。

再後麵,有人看我畫畫技術還不錯,就介紹我去了Y城市裡的一個城中村臨摹假畫,他說乾這個賺錢比較多。

那個村最開始是一個港城老板投資的畫室,後麵越來越多的老板看到了商機,因為Y城的人工比起港城、K國和J國來說都要便宜很多,所以村裡就有很多畫室招募畫工。

村子裡的基本上都是像我這種剛從農村進城打工沒多久的,每天要做的就是仿畫。

剛開始的時候,就是學畫梵高,因為一幅畫畫好就可以直接賣出去了,那個時候顏料、畫筆、紙都是成本,容不下浪費的。不管會不會都得畫,畫不好就一直改,直到能夠達到要求賣出去為止。”

這段經曆聽起來荒誕而又曲折,陸熹朝和徐行之都不由得聽入了神,也沒人出言打斷林敢的講述。

“當時畫那個仿製畫是按幅計費的,一幅畫如果賣不出去工錢就沒有了,可能就是少吃兩頓飯的問題,所以大家都很珍惜每一幅畫的機會,因為畫畫不能不吃飯,這個本身也是力氣活的。”

“老實說,那個時候,我其實連梵高是誰我都不知道,就隻能埋頭畫,因為畫了才有錢,能吃飽穿暖,不用再去睡大街睡橋洞,還能攢點錢寄給家裡麵補貼家用。”

誠然,儘管早就知道畫這種仿製畫的畫工往往都是走投無路才會從事這一行,但真正聽到對方的講述那些年的痛苦時,帶來的衝擊仍然是巨大的。

徐行之此刻都已經收起了最開始那種玩世不恭的態度,專心致誌地聽著。

“那幾年就是基本上沒怎麼見過外麵的天空,就感覺一直都是待在畫室裡麵,因為永遠有催促完成的訂單,每天除了吃飯睡覺上廁所,就是畫畫,一直畫。

但是畫了幾年以後還是有長進,模仿的技術越來越高,速度也越來越快。

一開始畫一幅畫可能就要一兩天,到後麵縮短到半天,再到基本形成了肌肉記憶,不用看原畫不用打草稿就能畫,一幅畫快的時候就幾個小時,最快的記錄是半個小時。”

聽到這裡的時候,陸熹朝和徐行之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出了震撼的意味。

不得不說,努力的人運氣不會太壞。

慢慢地,林敢開始單乾,開畫室招畫工,接到的單子越來越多,每個月有六七百張,平均一天就要畫二三十張。

“那些老板的要求其實不高,主要就是數量管夠,然後不要走樣,再加上按時交稿不拖拉就行,沒有人去深究其中的美感、藝術之類的東西。

所以後來我就覺得,我既然能靠這個賺錢,那能不能就帶村子裡的人一起入行呢?”

這大概就是大名鼎鼎的假畫村誕生的契機。

“因為我們村子在08年的遭過水災,當時把莊稼啊、房子這些全都衝毀了,很多人就沒有家底,遇到這種大災大難真的就走投無路。政府當時雖然也發了補助,但是錢其實很少。

後麵隔了好幾年,縣裡麵有個貪官落馬了大家才知道,當時的補助金額其實是夠大家重新開始生活的,但是就被那些貪官自己貪掉了,也不管下麵人的死活。”

明明是非常憤懣的事情,但在經年累月的打磨之下,此刻的林敢已經能夠很平靜地去敘述這件事了。

“後麵我就找了村子裡麵年輕一點的人,問他們願不願意來跟著我乾,大家都選擇了跟我乾,我就也搬回了村子裡麵,開始教他們畫畫。”

“其實這個東西上手起來也沒有想象中那麼困難,每個人就練一幅畫的話,熟練度其實是積攢得很快的。差不多也就是隔了大半年的樣子,他們就可以自己獨立熟練地畫相應的作品了。”

談到這裡,林敢笑了一下。

“當時真的是太累了,每天就是無休止地一直在畫。偶爾有訂單完成以後的空白期,我們會在村子裡麵放電影,主要也是有關梵高的電影。

後麵,有一天晚上我就做夢夢到梵高從畫裡出來了。他還問我畫得怎麼樣了,那個時候我其實就對他還是比較了解了。

我覺得自己和他其實挺有共鳴的,因為他畫那個夜間咖啡館的時候,其實也是很窘迫畫賣不出去,已經快要付不起房費了。我就想到了我當時15歲沒錢沒工作,隻能睡橋洞的那段日子。”

“那後來又是為什麼突然決定不繼續畫仿製畫了呢?”陸熹朝忍不住問道。

“當時主要是因為有一個機會,因為我有一個穩定的老客戶,就是阿姆斯特丹人,他當時就是說,隻要我們自己出來回的機票,他在那邊可以全程接待我們。”

談到這裡,林敢沉默了一陣。

“我和我老婆去了阿姆斯特丹,但是到了那邊我才發現,其實我們畫的畫並不是被掛在畫廊裡麵售賣的,隻是放在那種紀念品商店裡麵售賣的。

當時其實挺幻滅的,因為我一直都還是會想象自己的作品會被放在什麼地方,但是後麵看到那些我們畫的仿製品都是放在雜貨店的櫥窗裡麵。

那個時候,我們才突然明白了,自己其實一直站在產業鏈的最底層。那些畫他們從我們這裡收走的時候一副是70~500塊錢,買的畫價格也是差不多,但是後麵的單位就是歐元了。”

林敢說到這裡,自己都沒忍住笑了,畢竟運過去以後直接就翻了八倍的價格售賣,的確非常讓人震撼。

“後麵我們去了美術館裡麵,看梵高的真跡,就會發現其實不一樣的地方還是很多,因為我們隻在書上手機上見過這些話,照片始終是有色差的。

當時有人聽說我花了二十多年的梵高,很震撼,他就問我有沒有什麼自己的作品,我就愣住了,我也搞不清自己到底是什麼身份。我應該算不上什麼畫家,但是又不甘於承認自己和流水線上的工人其實沒什麼兩樣。”

“再後麵,村子裡麵的孩子們長大了,他們其實是不想繼續重複我們的這種道路,因為畢竟是仿製畫,說白了就是贗品、山寨貨,他們就想要畫自己的東西。

那個時候,其實我們已經攢了不少錢了,也不用為生計發愁,但還是感覺心裡麵有什麼東西是缺了一塊兒的。

我和我老婆說這個事情的時候,她其實也有同感。後麵我們就開始不畫梵高了,開始嘗試自己畫一些周圍的東西。”

聽到這裡,這個故事的脈絡已經非常清晰了。

陸熹朝和徐行之都沉默了,他們家庭優渥,從小就是在鮮花與掌聲裡長大的。

對於他們來說,其實很難想象這樣的一種生存經曆。

隔了好一陣,陸熹朝才開口問道:“那你會不會後悔沒有早點認識到這點,早點開啟屬於自己的繪畫之路?”

沒想到林敢卻斬釘截鐵地否認了。

“我雖然也有遺憾,但後悔是沒有的。因為畫這個仿製畫,最大的成就就是支撐起了我們全村人的溫飽問題。”

林敢說著朝另一個方向指了指。

“那邊有個村子叫永寧村,當時08年的時候也是被水淹了。其實一開始的時候,他們條件比我們還要好一點的,他們村子裡的曬莨場一直經營得都還不錯。

但是就是那場洪災以後,倉庫被水淹了,那些香雲紗全都廢了,交不了貨,拿不到尾款還欠了一大筆債。而且當時,洪水來的時候,淹死了不少人。”

林敢說著無奈地搖了搖頭,“後來那個村子裡的人沒辦法,就隻能舉村乞討,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乞丐村。”

“我覺得如果當時不是仿製畫救了我們村一命,我們的下場也會和他們差不多。”

“畢竟,人一旦選擇了墮落,再想要重新爬起來的話,需要的勇氣其實是曾經的百倍千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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