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夜路(13)(2 / 2)

她也想要買一盒。

不,不是一盒,她想要每個星期買一盒!

曲又蓮翻開自己的存錢罐——其實並不能叫“罐”,那隻不過是一個用舊了的筆袋,被墨水染得臟兮兮的,洗也洗不乾淨——存錢袋被她藏在床和牆壁的夾縫裡,誰也不知道。

那天晚上,她回家後迫不及待地鎖門、打開存錢袋,把所有的硬幣紙幣毛票全鋪在床上,細細地數,一毛、六毛、一塊六……

總共十五塊七。

她攢了這麼久的零花錢,竟然距離能買一盒糖果還差十塊三毛錢!

傍晚的天黑得很快,窗外突然間就變得昏暗無比了。她不可置信,翻來覆去把那些錢數了十幾遍,然後衝出房間,大聲質問爺爺奶奶是不是偷偷拿了她的錢。

曲又蓮其實不常哭,青春期的她任性驕傲,從來不曾為自己的成績掉過一滴眼淚,作業上試卷上那些個鮮紅的麻叉和令人震驚鄙夷的分數,於她而言,不過是過眼即忘的玩意兒。

可是那顆糖果的滋味,她忘不掉,她甚至能將它入口的味道從頭到尾仔仔細細地回憶無數遍。

她哭著鬨著要買廣告上的進口糖果,好像隻要不給她買,她的天就會塌下來。

“二十六塊錢的糖,瘋子才會買!”

她奶奶當時是這麼回她的,然後氣得舉起苕帚往她身上打。

她爺爺是碼頭上的搬運工人,力氣都得留著上班用,每天晚上回來都要吃個兩大碗飯才算飽腹。

她奶奶追著她打,她爺爺就坐在餐桌邊上,埋著頭,一口一口吃的很慢。吃完後,她奶奶打累了,她也躲累了,這時,她爺爺從口袋裡數出幾張毛票和兩張五塊錢,說:“囡囡,這麼貴的糖,咱們就嘗一次,以後可不能再買了。”

這話一出,她奶奶氣得舉起苕帚也要往他身上打。

可這錢還沒有到曲又蓮手裡,要債的人又來了。

她那個混賬爸說是出去打工,可卻從沒往家裡寄過一分錢,反而還欠了一屁股的債,也不知道這麼一大筆錢是用在哪兒去了。反正自曲又蓮六歲之後,便再也沒有見過他人,也不知道他死了沒有。

至於她媽媽,早在她還沒記事的時候就跟她爸離婚了,她爸欠債的消息傳來的時候,她媽早已經再婚生子。於曲又蓮而言,她更是個陌生人。

爺爺給的錢,曲又蓮甚至都連碰都沒有碰到,就都被要債的人搶走了,連帶著她舊筆袋裡的十五塊七毛錢,也全都被搶走了。

她哭得撕心裂肺,好像拿走這些錢就像剜了她的心窩子一樣。

破舊的樓房談不上什麼隔音,同一棟樓裡有同校的同學,他們交集不深,但因為大姐頭的原因,曲又蓮的名字在學校裡也算是人儘皆知,而同學也樂得看熱鬨。

於是第二天,她家發生的事情便由這位同學之口,在學校裡傳開了。平常同學對她有歎息有同情,可在她的小圈子裡,以她的大姐頭為首,眾人皆對她鄙屑不已、指指點點。

曲又蓮對她爸沒有什麼記憶,跟她媽也沒有見過幾次麵,虛榮的臉麵掛不住,於是她所有的恨意全都落在了她爺爺奶□□上。

她還是想要買進口糖果,沒有錢,那就偷。

她趁著爺爺奶奶睡著,摸了他們口袋裡的錢,轉頭就全去買了糖,還剩下兩毛錢,被她藏在櫃子裡最深的角落中,用衣服蓋得嚴嚴實實。

她上供了兩顆糖才換回大姐頭的心,幾天前的那件醜事就像翻過去的書頁,沒有人再提及。

她爺爺奶奶丟了錢,一開始以為是家裡遭了賊,可鎖沒壞、其他東西也沒丟,於是又以為是老板少給了工錢。

她爺爺去找老板講了一天,差點兒鬨起來。老板自然不認,氣得叫她爺爺不想乾就滾,她爺爺這才閉了嘴。

錢沒要到,她爺爺垂頭喪氣回到家,看見了垃圾桶裡的糖紙,那時才明白錢到底去哪兒了。

隔代親,曲又蓮的爺爺雖少言寡語,但也是個和善本分的人,從小到大就沒打過她,對待她的任性,也就偶爾說一兩句。

可是那天,他第一次動了手,曲又蓮哭得整棟樓都跟著顫。

她爺爺第二天一早就去找老板低頭認錯,可他自然不能說錢是被孫女偷走了,隻能說錢放在另一件衣服的口袋裡,他給忘了。

曲又蓮痛恨他們這樣的卑躬屈膝、低三下四,她可不同,她昂著她驕傲的頭,從不認錯。

現在這顆糖跨越十幾年的時間長河,再次落進她嘴裡。眼淚混著糖果表麵的酸粉,又酸又鹹,在甜味爆發出來的那一刻,她的味蕾卻好似出現了問題,嘗到的是苦味。

“媽媽吃糖。”木偶娃娃稚嫩的童聲在她耳邊響起。

曲又蓮大哭道:“都是我的錯!你們帶我走吧!但是不要傷害安安,他是你們的曾外孫啊!我做過的錯事我來承擔,求求你們不要傷害我的孩子,可以嗎?”

她不斷地哀求,可是她奶奶隻是抹掉她的眼淚:“起來吧,囡囡,我們回家。”

家?

是指那件被燒光的房子嗎?是指那棟被燒毀的樓房嗎?還是指村子裡那間早已倒塌隻剩地基的磚房?

家在哪裡?她早已無處可去了,不是嗎?

她就該在那場大火裡和他們一起變成一具焦炭。

她嚎啕哭著。

好疼啊,渾身都在疼,她哭得心臟也在疼。

木偶娃娃不明所以,還以為是媽媽覺得外曾祖母給的糖果不好吃,便把自己吃的糖果拆開一顆,用小手遞到媽媽嘴邊:“媽媽吃糖,這個糖好吃!酸一下下,然後就會很甜很甜了!媽媽吃了糖就不哭了。”

“唉……”有人在歎氣,“秀芳啊,孩子不想跟你們走,你們就不要勉強了嘛。”

“是啊,孩子這麼多年回來一次,哭成這樣,你們也不心疼的啦。”有人附和。

“而且小蓮都這麼大了,還當著外人的麵,你們也不能讓她太難堪,對不對?”

“就是啊!”

“沒錯,小曾外孫還看著呢,可彆把小寶寶嚇著!”

……

眾人七嘴八舌。

不知道什麼時候,碼頭上竟然已經裡裡外外圍了幾圈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穿睡衣的、有穿校服的、有穿常服的,烏泱泱一片,全是來看熱鬨的。

孫舟齡一嚇,趕緊拉住葛曼青往後退到圍觀群眾中,避開眾人的目光,也給這一家四口一些空間。

曲又蓮哭得喘不過氣,木偶娃娃嚼著糖果茫然無措,於是也跟著一起哭了起來。

圍觀群眾的議論聲更大了,全都對著兩個老人家指指點點。

可兩個老人卻視若無睹。

老太太粗糙的手指怎麼也抹不乾淨曲又蓮的眼淚,她難過道:“囡囡,不哭了,回家了,天晚了,我們回家吃點東西就睡,睡醒了就好了。”

又一顆糖果喂進曲又蓮嘴裡。

“你們這樣不對!她明明就一點都不想跟你們走,你們不應該強迫她!”一個初中生模樣的女孩兒仗義執言,然後對曲又蓮說:“小蓮,你到我家休息一晚,我明早就送你離開這個地方!這兩個老鬼以前那樣對你,你可千萬不能心軟!”

啪!一記爆栗落在女孩兒的腦袋上,她家長罵她道:“沒大沒小!”卻也沒說她說得不對。

“小蓮,不想回去就不回,大不了來阿姨家裡睡一晚,彆怕。”

“住我家也行,我家正好有個空房間,十分鐘就能收拾好!”

圍觀群眾紛紛開始邀請曲又蓮住到自己家去。

孫舟齡悄悄問葛曼青:“她爺爺奶奶是不是對她不好呀?這裡的人都群情激憤的樣子,我們要不要也幫忙說兩句?”

葛曼青疑惑:“幫哪邊?”

孫舟齡指著曲又蓮:“肯定是幫她啊!”

葛曼青問:“你忘了之前她和新郎一起把我們趕下車的事情了嗎?”

孫舟齡驚奇:“姐姐,原來你還記仇呀!”

他解釋道:“我想著是我沒注意撞到了她,而且她人都已經這樣了,之前的事要不就算了……”

葛曼青搖搖頭:“我隻是覺得她腦子這麼拎不清,應該是她做錯事的可能大一些。她自己剛才也說了,‘她做過的錯事她來承擔’,還讓她爺爺奶奶帶她走,所以剛才那個穿校服的小女孩兒說的‘她一點都不想跟他們走’這件事並不存在。而且你看,她爺爺奶奶也沒有強行將她綁走,所以‘強迫’這件事也不存在。”

孫舟齡啞然,然後不讚成道:“她那個時候應該是迫於無奈才說的違心的話吧?”

“可你也看到了,圍觀的人這麼多,話說的一個比一個義憤填膺,卻沒有一個人真正過去幫她。”

“這……”孫舟齡撓撓頭,變得不確定了。

夜晚的碼頭鬨哄哄,好像把整個城市的聲音都集中到了這一個地方。圍觀者唾沫橫飛,老兩口避耳不聽,曲又蓮吃下一顆又一顆糖果,情緒逐漸平複,目光變得呆滯。葛曼青看得無聊,問旁邊的一個年輕人:“你好,請問現在幾點了?”

年輕人得意地展示手腕上的電子表:“十二點十三。”

這年輕人看模樣跟葛曼青差不多大,審美卻頗為複古,身上穿的衣服放到十幾年前一定是相當炸街的存在,他大方展示的電子表也是那個年代最流行的款式,便宜好看但容易壞,葛曼青還是小時候在舅舅的抽屜裡看到過。

她正要道謝,人群後頭忽然傳來一道呼聲:“小蓮!”

眾人看去,自動分開一條通道。一個男人似天神般降臨,又如偶像劇裡在女主和男二婚禮上搶婚的男主角,奔跑著站定在曲又蓮麵前,伸出手,深情道:“小蓮,跟我走好嗎?我帶你回家!”

當然,要帶入偶像劇的前提,是要忽略這個男人和偶像劇氣質完全不符的身材長相。

他個頭不高、微胖,兩側的頭發剃得很短,頭頂一排卻留得有些長,染了黃色漸變。

曲又蓮渙散的眼神在見到他時有了聚焦,瞪大眼睛:“老公?你怎麼來了?”

男人迫不及待牽住她:“你和安安這麼晚不回家,你知道我有多擔心你們嗎?我找你們找了很久才找到這裡來。是我不好,來得太晚,讓你受欺負了。”

曲又蓮似乎有些驚訝,可隨即便流下感動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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