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雲聲回到兵營時已是傍晚。
遠山籠著黛青色的寒煙,暈開濃淡不一的日暮光影,兵將操練的呼喝聲遙遙地從校場傳來。
有負責巡邏的士兵一隊隊點起火亮,驅散了從深山中漸漸漫來的黑夜。
馬匹被侍衛牽走,楚雲聲從柵欄外路過校場,一身暗色的衣裳融進火光下的陰影中。
他借著這似明似暗的光線朝裡望了兩眼,很快便找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小皇帝正站在隊列的角落,跟著高台上的百夫長練拳。
也就隻是十天半個月的光景,但這被圈在窩裡的小崽子似乎就是完全不同了。
被藥水塗得有些黝黑的臉上神情有些模糊,但卻意外地透出了一些鋒銳堅毅的棱角。身量還是那樣纖長,隻是單薄之意退了一點,添了幾分有力的柔韌。慣來虛浮的腳步也穩當了,腳踏實地的,洗乾淨了少年的青澀,有了那麼些如竹如鬆的意思。
虛軟的手臂打起這套剛硬的拳法,也終於帶上了凜冽煞氣。
藏鋒藏得久了,往往就會忘記何為鋒芒。隱忍忍得太多,也總會令人心智難辨。
楚雲聲並不希望自己的小崽子被逼成狠辣極端的偏執狂。
站在無人注意的角落,楚雲聲的目光也便談不上收斂與隱藏。
他自上至下好好放肆地觀賞完了小皇帝的一套拳法,才終於解了一些胸中的燥悶乾澀。
在台子上的百夫長發號施令,重新編隊蹲馬步時,楚雲聲便如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校場。
帥帳內,狄言已經等了半天了,一見楚雲聲進來,頓時露出一言難儘的表情:“王爺……”
作為楚雲聲的心腹,經手了楚雲聲大半計劃的人,狄言已經隱約猜到了一些自家王爺的想法。已成習慣的忠心讓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猶豫了半天,還是將懷裡的一個油紙包取了出來。
楚雲聲解下披風,打開那油紙包看了眼,是一些很細的白色粉末:“那位皇子賣來的?”
狄言點點頭:“這段日子驛館那邊表麵上風平浪靜,但其實各家都已經去過了。世家似乎是有意和大周聯手。”
說著,狄言將最近的情報消息都拿出來遞給楚雲聲。
楚雲聲算得上信任狄言,但身處他的角色,注定無法真的去信任誰,所以他的消息來源也並不隻有王府這一條。桌上的情報楚雲聲已經看過許多遍了,大同小異。
他隨手翻看著,道:“八皇子賣給世家這東西,卻不意味著大周要與世家聯手,也不意味著,世家要與大周結盟。”
“互相利用而已。”
楚雲聲沾起一點油紙包裡的粉末,近到鼻尖略微嗅了嗅,沒有什麼明顯的味道,據說是大周的某樣特產劇毒。
兩方對彼此心存利用的人,必然是不會互相信任的,所以這包藥的效果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徐宇軒交給了世家一個把柄,世家也交給了徐宇軒一個隱秘。
“不過,未到終局,怎能知道是誰在利用誰?”楚雲聲笑了聲,“這藥從何處來的,送回去吧。引蛇出洞,借刀殺人,這出戲也該排練好了。”
狄言點頭,依言收好油紙包,又道:“除此之外,王爺,鎮北將軍府近來也多有異動,北寒鋒和世家的人已經接觸過很多次了……”
這樣說著,他越發感覺自家王爺走的這條路簡直是比弑帝登基還要難的懸崖峭壁,粗一環顧,竟是不知不覺已然四麵楚歌,身陷囹圄。
“還有這兩日的民間……流言霏霏,都是些酸儒書生……”
狄言小心地瞧著楚雲聲的臉色。
但楚雲聲卻並不在意,挑眉道:“有什麼不敢說的?無非是戳著本王的脊梁骨罵賣國賊子而已,沒什麼大不了。”
“其實這場仗若想打,可以繼續打下去。但本王不是君子,而是小人。”楚雲聲低聲道,“君子一諾千金,小人反複無常。”
狄言怔了下,像是懂了什麼,然後繼續彙報著這幾日來的各方情報和兵營情況。
“陛下沒有旁的心思,倒是真跟那些富家紈絝一樣好好練著,前兩天比武還連挑了三個人,雖然那三個也隻是新兵,但陛下的身子骨看著是康健了許多……王爺交代的被褥,屬下每日都去熏過了,沒有被陛下發現……”
狄言邊絮絮叨叨說著,邊給楚雲聲整理書案,頗有老媽子潛質。
楚雲聲看著牆上掛起的地圖,正想打斷狄言的話,卻聽到帥帳外傳來一道清冷微啞的聲音:“將軍,您的晚膳。”
狄言聲音一斷,就瞧見他家王爺那張冷淡清寂、不見半分生氣兒的臉孔頓時生動起來,低垂的眼瞼微微一撩,勾出一絲遮也遮不住的繾綣笑意。
這一刹那,狄言福至心靈,立時就開竅了——怪不得、怪不得——從邊關回來後,攝政王所做的一樁樁一件件事,仿佛都在瞬間有了真相。
確實是大逆不道,有違倫常!
狄言心驚肉跳。
在楚雲聲的眼神示意下,他壓下神色,快步過去挑起門簾:“進來吧。”
看著低垂著頭,臉色黝黑一副質樸小兵模樣的小皇帝邁進營帳,狄言莫名感覺這場麵像極了老狐狸誘騙兔子進窩的模樣。
他心裡頭一時不知是該為自家自掘墳墓的王爺歎惋,還是該為無知無覺的小皇帝揪心,走出營帳時還有點恍惚,隻來得及交代一聲“莫去打擾將軍”,便晃晃悠悠走了。
邊走還邊想,看來坊間流言也並非是全然不可信呐,就那攝政王幽囚帝王、夜夜笙歌的春宮圖,畫得也蠻真嘛……
楚雲聲可不知道自己屬下腦子裡塞的都是什麼廢料,他自打陸鳳樓進來,便將視線全部投在了小皇帝身上。
桌上的東西早已收拾乾淨了,陸鳳樓拎著食盒進來,便徑直把吃食都取了出來,放在了桌子上。
說是晚膳,但其實與其他兵將的大鍋飯相比,也無甚特殊。一碗飄著菜葉子的熱湯,四個饅頭,比起陸鳳樓的晚飯隻多了半個還熱乎的南瓜。
陸鳳樓看到這晚膳的模樣也呆了一下,下意識抬眼看了楚雲聲一眼。
楚雲聲看到他的眼神,笑了笑:“這副模樣……以為會是什麼大魚大肉?”
他拿起水瓢,用刺骨的冷水隨意衝了下手,擦乾後拿起那半個被蒸得軟糯的南瓜,掰下一塊遞給陸鳳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