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裡間的鏡子是否精巧,進了裡間,或許便也無人關心了。
外頭的梆子敲過三輪,海城的月沉到雲下,複又冒出,直到第二回的熱水送進去,楚雲聲方從房門內出來。
他看了看夜色,沒多停留,回去了廂房。
書房內,走了一人的溫度,灼熱勾纏的氣息便也漸漸散了。
鬱鏡之在那麵特意從北平運回來的寬闊鏡子前重新整好衣冠,便又靠回外間的榻,緩著體內潮湧般的勁兒,命人去叫路允。
也不知是故意作惡,還是真心疼他後腰的槍傷,鬱鏡之覺著楚雲聲在方才這場床事裡,實在是太過磨人。
不輕不重,不疾不徐,沒有上一遭的激烈強勢,卻一點一點地剝奪了他的氣力。
他便像是泡在一汪溫水中,舒服到了極致,也不滿到了極致。他迫切需要一個解脫,卻偏偏得不到,隻能軟塌塌地舒展,在細密的汗裡張開眼索吻。
若這是文人公子在細細研墨,想必早已將他的骨血都從裡到外磨成了水汁。
難受得緊,卻也享受得緊。
隻是此次之後,這些……怕是再沒有了,有本事的人,是當不得折辱的——鬱鏡之想著楚雲聲那些稿紙上的內容,神色漸漸沉凝下來。
路允進來時,便一眼瞧見了鬱鏡之這明顯嚴厲冷淡的神情,心下一緊,立刻回憶起自己這幾日辦的事來,唯恐是自己出了什麼差池,惹來這態度。
但還沒等他從記憶中扒拉出什麼來,鬱鏡之便開口了。
“事情辦得如何?”
路允立即回神,答道:“我按您的吩咐,提前兩日回來,已辦妥了閘北的事,那些舊廠……”
說到此,鬱鏡之出聲打斷他:“那些舊廠留著,我這幾日會有安排,到時你點幾個嘴緊的人去辦。另外,後天你出趟遠門,去渝州把晁士敏晁醫生請來,就說我答應了,支持支持他的異想天開。”
路允點頭,沒有多問,而是繼續道:“張篷大年初一一早就離了北平,據他的朋友說是回海城,但我們的人至今還沒有找到他,他在天明會的那些聯絡人沒有幾個見過他,唯一見過他的三個,一個突發急病去了,一個失足落水沒了,還有一個在寶光路的一處弄堂裡被追賭鬼的賭坊打手錯手打死了。”
鬱鏡之單手撐著臉側,抬了下眼皮:“有意思……杜天明也不知是真傻得做了彆人的刀,還是和我玩上了將計就計。”
“繼續查吧,這個張露齋可不像個省油的燈。”
路允再次應了,又說了些海城的瑣事和北平及東北的善後事宜,才道:“對了,先生,我從方公館回來時,方既明先生托我稟告您,為感謝您將鄭先生接回,且往東北時對他們的工作的支持,想在東方報附近的廣來茶樓請您吃頓便飯。”
這邀約在鬱鏡之的意料之中,也可以說是他甘願犯險前往東北邊境的主要原因。
他微微頷首,正待讓彙報完畢的路允下去,卻又忽然想起了什麼般,略一沉吟,開口道:“路允,你說若有些事有些物,看起來似乎是異想天開,仔細去想卻又好像真能存在,那這到底是真還是假?”
路允一愣,一時沒懂鬱鏡之的意思。
他並不知道這是鬱鏡之對楚雲聲那些並不完整的草稿的真實想法,隻是覺得今晚自家先生似乎有些古怪,但究竟古怪在何處,也說不清楚。
他沉默了片刻,斟酌道:“先生您這話實在矛盾。若是真能存在,那便是不管多麼異想天開,也便都是真的,哪兒還能假?就如同十幾年、幾十年前,咱們哪能想到,這世上還能沒有皇帝?這燈通上了所謂的電,就能亮?但它如今成了真,不就是真嘛。”
鬱鏡之聽得笑了起來。
道理他自然懂,決定他也已經下了。隻是前路漆黑一片,毗鄰深淵,危險萬分,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若還把一些希望寄托在可能破壞自己布局的虛幻的事情上,實在是令人猶豫。
其實,之前他在火車上第一次看完楚雲聲的那些手稿時,幾乎想要立刻衝進隔壁車廂將他叫起來,與自己細細分說。
但很快他就冷靜了下來。
楚雲聲隻是一個普通的留學生,往日也沒什麼出眾之處,怎麼便能拿出這許多洋人都還停留在設想上的東西?
這不合常理。
鬱鏡之第一反應想到的,便是楚雲聲背後有人,是哪方勢力,還是哪個國家。但仔細去想,也不可能,若真有這些東西,哪方勢力哪個國家願意白送給他?
除非這是假的。
他懷疑這些東西都是假的,但心中又有無限的期望,期望它們全都是真的,甚至昨日做了一夜的夢,夢見那些全部真實存在,觸手可及。
若它們是真的,他可以不去探究楚雲聲的奇怪之處,甚至幫他隱瞞一切,隻要它們是真的——他迫切地想要看到一條有光的路。
他懷揣著這種矛盾和折磨,直到今夜。
“以後,對待楚少爺,便如對方先生、鄭先生一般。”
思緒慢慢沉澱,鬱鏡之將胸中壓抑的一口氣吐了出來,淡淡吩咐道。
路允麵上露出一絲錯愕來,晃了個神,才忙應聲。
鬱鏡之的這個類比,指的不僅是尊敬,還有各個方麵的保護保密。
路允見過楚雲聲,甚至親自去調查過他,也清楚自家先生和這位楚少爺的關係,但若單單隻是這樣,自家先生絕不會做出這樣的決定。要知道,方先生和鄭先生,可是鬱鏡之敬重的存在。
路允不知道自己先行回來的這幾日先生身邊發生了什麼,但楚雲聲的重要程度卻顯然是今時不同往日。
“還有,書房裡間那鏡子,也挪出去吧。從北平千裡迢迢帶回這麼件‘特產’來,倒也是我懵著了。”鬱鏡之道。
“是。”
路允答應著,見鬱鏡之擺了擺手,便略一躬身,退出了書房。
這一夜匆匆過了,翌日便是正月十五,一年中最熱鬨的節日之一。
不比楚雲聲那些現實記憶中的簡單隨意,如今這時候,元宵過得那是堪稱盛大。
海城早便有鬨元宵的習俗,昨夜他們一路過來,便瞧見了遠遠的成片的各色燈籠,那是打正月十三就開始的燈市,十三上燈十八落燈,都很有講究。
原身記憶裡,元宵這天打正午起,街上便會熱鬨起來,有舞獅的,有雜耍的,有逗猴兒的,待天黑,一串串燈籠掛起來,大人小孩全都湧到燈市上,各類小吃飄著熱氣,拉曲兒的、唱戲的、舞龍燈、串馬燈……鬨鬨騰騰,便是過節。
城裡有些大戶人家,會請有名氣的戲班或角兒演上幾出應節戲,闔家圍坐,熱鬨一番。
每年到得這時,鬱府便是與這喜慶氣氛格格不入的,照舊圈著青色的冷硬的牆,照舊清寂安靜,連盞紅燈籠都不樂意掛上。
就算今年這日破天荒地要請戲班子,卻也半點兒年節味兒都沒有,平平常常地去了車,平平常常地帶了人回來,若不是楚雲聲起得早,在朦朧的天光裡隱約聽見了後院搭臨時戲台子的動靜兒,都不曉得府裡的人是真請來了鳳湘班,要聽戲。
楚雲聲聽見一牆之隔的響動和低語聲,也沒什麼探究的心思,關上窗便想去讀讀架子上那幾本書。
隻是雙手剛放到窗欞上,他便忽然聽到牆那邊似乎有人在喊白楚這個名字。
但那聲音太遠,聽不清晰,想要再分辨,便沒聲兒了。
不過這個時候,李淩碧應當是把在恬園登台的機會讓給了白楚才對,那聲音若真喊的是白楚,那他又怎麼會出現在鬱府?
楚雲聲微微皺了皺眉,在窗邊站了片刻,方轉回桌邊。
院牆的另一邊。
晨霧與尚還晦暗的天光一同籠罩著小院,小院中央的空地上幾個黑衣漢子並著戲班的人正在搭戲台。
旁邊房間門口,白楚猶豫著邁過門檻,走了進去,脫下夾襖,開始換戲服。
屋裡還有三四個人,見他進來隻是瞥了一眼,便又自顧自對著鏡子描自己的妝,偶爾小聲交談嬉笑,卻並不理白楚。
這些冷遇冷眼,往日在戲班,白楚也沒少受,本已是麻木了,今日見了,卻不知怎的,心中忽然便湧出無儘的酸楚憋屈來。
他扯著戲服,眨了兩下眼,眼眶便紅了。
白楚不願讓那幾人瞧見,鄙夷笑話他,便背了背身。
這一背身,懷裡一根木頭小劍就掉了出來,那是李淩碧第一次同他抵足而眠時,送他的禮物,他萬分珍惜著,整日掛在脖子上,揣在心口邊,直到今早起來同李淩碧爭吵,才扯斷了繩子,塞在了懷裡。
白楚呆愣愣看著那小劍,腦海裡又浮現出李淩碧帶淚的臉。
正月十五是戲班籌備了許久的大戲,他雖然極喜歡,私底下偷偷練了很久,但也並不是非要登台不可。他心裡清楚自己的位置,不願乾那些討人嫌的事兒。
隻是李淩碧既然一次又一次地給他希望,許了他這承諾,那又為何臨時變了臉,把他推到鬱府來?
李淩碧若說不想他登台,那他便是萬萬不會應的,這又是何苦來哉?
李淩碧明明清楚,自己最厭惡去那些大戶人家唱戲,卻半點不聽自己解釋,甚至連哭帶鬨,說是為了他白楚好,先斬後奏擅自定了事,要他非去不可——
這便是他赤誠相待的唯一一個近心的人?
易地而處,白楚自問對李淩碧做不來這樣的事。
可……麵對李淩碧的淚眼,他還是心軟了,來了。
卻不知,待會兒見了那位海城赫赫有名的鬱先生時,自己該如何是好,白楚可沒忘記,李淩碧在他臨來前暗示的那些話,他說鬱先生好男色且對自己有所耳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