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越下越急。
薔薇藤蔓攀在洋房雪白的牆體上,被濕沉的風吹打得搖曳凋落,碎紅殘破。
花園裡蔥蔥一片,立著的林葉花草都或多或少地蒙著水澤浸濕後的深綠淺青,如點點錯落暈出的墨汁。
熱菜撤去,書房裡的法式晚餐漸漸進入到了甜品階段,奉命出去的車輛也陸續有了回返。
路易敲門進來,恭敬躬身,遞給亞當斯一份名單。
手握銀質餐具的亞當斯並沒有伸手去接,隻隨意掃去一眼,簡略地看了看。
但也就是這一眼,讓亞當斯放鬆的眉心再次浮現出一道褶皺。他切下奶酪的動作頓了頓,目光瞥向路易,帶著明顯的質疑和不滿。
可路易卻垂眼看著地麵,完全沒有接收到亞當斯隱蔽的怒火。
“亞當斯先生,有什麼問題嗎?”
楚雲聲出聲打破了這短暫又微妙的僵持。
當然有問題,非常大的問題!
亞當斯壓著心中的情緒,狠狠地暗罵著。
他第一次這樣厭惡起路易一板一眼的工作態度,和他時不時就與自己毫無默契的表現。
甚至在看清那份名單的一瞬間,他都要懷疑路易是楚雲聲安插在自己身邊的間諜——畢竟,這份清理名單實在是太過全麵了,簡直是把東洋人的老底兒都挖了個乾淨。
亞當斯敢肯定,綠鷹情報網裡所有的東洋間諜據點一個都沒有被放過,全部都埋葬在了今夜的槍火中。綠鷹完全是在如傾儘全力地清除東洋勢力,幾乎調動起了百分之九十的情報人員和軍隊力量。
這樣的動靜,便是在德意誌最為強大,國內全力協助亞當斯圖謀海城乃至華國時,都沒有出現過幾次。
如果放在平時,綠鷹如此高效率地完美執行自己的命令,那亞當斯或許會感到非常滿意,甚至大方地給予他們獎賞。
但現在,他隻感覺可笑與頭疼。
他完全不想和東洋人撕破臉皮。
做做樣子,先糊弄一下這名凶徒,這才是最正確的做法。
畢竟這名醫生目前隻有一個人,他現在既無法走出這裡,也無法通過遠程的途徑與外界取得聯係。
所以欺騙他,是很簡單的事情。
至於以後,該不會真有人以為他亞當斯是個慈善家,會放過一個拿槍指著自己腦袋的人吧?
他甚至都想好了待會兒該把這名不知天高地厚的醫生沉到江裡的哪個位置。
“不,沒有任何問題。”
亞當斯不著痕跡地調整好了臉色,搖頭笑了笑,示意路易將其轉交給對麵的楚雲聲:“我隻是非常感慨,我的朋友。你無法想象,任何部門或機構,包括情報組織,都不能擺脫冗雜拖延的手續與流程的荼毒。”
“或許隻有在這種時候,在他們的長官隨時可能會被爆掉腦袋的情況下,德意誌的綠鷹才會展現出強大的令人驚歎的效率。”
“不得不說,這是一件非常滑稽的事情。”
即便亞當斯在玩味自嘲地掩飾著,但今晚接連不斷的被壓製和各種情況的超脫掌控,已經令亞當斯多多少少失去了百分百的冷靜心態,他的語氣裡染上了細微的冷意。
楚雲聲感知到了這種情緒,但他並不在意。
他擦了擦手指,接過路易遞來的名單,順便虛抬了一下掌心,讓自己那枚去而複返的玉石袖口重新回到手裡。
這代表著對方同意了這場交易。
“我見到了你的誠意,亞當斯先生。”
楚雲聲看著手裡的名單,在腦海裡同自己握有的一些線索對照著嗎,大致可以肯定綠鷹確實已經儘力了。
這也是路易代表法蘭西給出的誠意。
也許他們可以欺騙自己,但卻騙不了身在洋房之外的鬱鏡之。
“對待朋友,我一直都非常誠懇,楚。”亞當斯的笑容顯出一絲勉強。
他已經開始思考該怎樣去緩和同東洋人的關係了,付出的代價必然會令他相當煩惱。
亞當斯看了眼櫃子上那座潔白的石英鐘,又笑道:“宣家和齊魯的列車扣押一事,也都已經解決,我們的晚餐也進入了尾聲。今夜雖然出現了一些不愉快的誤會,但非常幸運,它們並沒有給我們的友誼帶來損傷。”
“我很高興能認識你這樣的朋友,楚。”
他放下刀叉,拿起餐巾擦拭嘴角,態度自然友好:“時間已經不早了,你需要留宿,還是讓路易將你送回?”
時針已經從九轉向了十。
確實已經不早了。
楚雲聲收回同樣看向鐘表的視線,凝神聽了聽窗縫裡透入的雨聲中,那些陸續歸來的汽車發出的輪胎摩擦聲。
“無須客氣,亞當斯先生。”
楚雲聲道:“會有人來接我。”
亞當斯一怔,神色微變,嘴角的笑容也凝滯了幾分:“哦?這麼晚了,還會有人來接你嗎?”
似乎是覺得自己的語氣可能暴露了一些圖窮匕見的殺意,亞當斯頓了頓,道:“相信我,楚,這並不是一個容易被找到的地方。當然,或許你想獨自離開,這樣也完全沒有問題,我不會阻攔你。”
“請你始終記得我對待朋友的態度,那份清理結束的名單是我最真摯的誠意……”
楚雲聲沒有回應亞當斯的話。
因為就在這一刻,一陣極其刺耳的汽車鳴笛聲突然響起,劃破了這個潮悶寧靜的雨夜。
亞當斯猛地起身,轉頭看向旁邊的路易。
路易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慌亂驚疑:“先生,這不是我們——”
不等這句解釋說完,亞當斯突然早有預謀般一把拽過路易,擋在了自己身前,同時他的另一隻手飛快地摸過路易的槍袋,直接拔槍,看也不看,便朝著對麵的沙發椅瘋狂開火。
餐盤砰砰炸開,碎瓷飛濺,茶幾翻倒。
“去死吧!”
亞當斯平靜的麵孔終於撕裂,拿路易當盾牌擋住自己,瘋狂地扣動扳機。
但楚雲聲比他更快。
在亞當斯起身摸槍的瞬間,楚雲聲便立即握槍扭身,單手一撐椅背,閃到了結實寬大的沙發椅後。
子彈貫入沙發椅,炸響不斷,焦味蔓延。
楚雲聲調整著位置躲避,謹慎地觀察著亞當斯和路易的位置。
槍聲響了不足兩秒,書房的門被轟然撞開,早就埋伏在門口的十幾支黑洞洞的槍口同時出現。
槍管朝向沙發椅,豔紅的火苗伴隨著金屬子彈,頃刻噴射而出。
楚雲聲迅速離開沙發椅,躍到後方的櫃子後。
書房內霎時煙塵大作。
沙發椅被火力衝擊得震顫挪動,幾乎要翻倒跳起,昂貴的木材飛屑飄揚,其後無數名貴古董、珍稀油畫全部炸碎,整個富麗堂皇的歐式房間僅是一眨眼,便被摧毀了一半。
千瘡百孔的沙發椅一側皆是狼藉殘骸,與一桌之隔整潔乾淨的另一麵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在這密集的火力壓製下,楚雲聲根本無法抬頭。
但他知道,這種情況絕不會持續太久。
果然,就在門口的槍手們認為楚雲聲再沒有反抗之力,端著槍進門想要衝鋒過來時,一陣慘叫在他們之中突兀響起。
這聲慘叫仿佛打開了另一種場麵,二樓走廊遠處傳來了激烈的槍聲,血**穿聲與慘叫高呼接連不斷。
幾乎同時,洋房的花園內也響起了交火聲。
“砰——!”
垂下窗簾的窗口再次射進來一枚子彈。
然而,這次的子彈卻不是指向楚雲聲的腦袋,而是直奔亞當斯而去。
但亞當斯恰好在這時甩下了路易,想要趁著這個短暫的安全時機衝出書房。
子彈擦過他的肩膀,打在了牆壁上。
窗欞邊緣的碎玻璃哢嚓落下,一道人影不知何時悄然無聲地出現在了飄動的窗簾後。
“鬱鏡之!”
亞當斯驚懼回頭,舉槍射向窗台:“路易,保護我!”
路易看了亞當斯一眼,卻沒做出任何反應。
這時,楚雲聲繞出了櫃子的遮擋,霍然抬手。
一聲悶響。
夾著白點的血花從亞當斯的腦側飛出。
他扣動扳機的手指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