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沒有回答,隻是緩緩端起了陶瓷茶杯,於升騰而起的熱汽中,與皮特相視一笑。
其實海城的局勢,常常便和這個時代一樣,變化莫測,暗潮洶湧,似乎時刻都埋藏著噬人飲血的刀刃,與波瀾壯闊的爭鋒。
租界亂起,海城縣轄區對峙,報紙紛紛揚揚。
電車穿過進步人士的高呼,狹窄的玻璃上印著一張張麻木的臉,與一雙雙明亮的眼。
弄堂裡的雞毛蒜皮,臭水溝裡流浪兒的屍體,大煙館裡痛哭流涕的哀嚎,蘇州河畔的風情萬種,閘北天空下的工廠林立。
便是小心地數著銅板,過著有今朝沒明天的日子的小老百姓,也都嗅到了那片自海麵上吹來的腥味的風。
——暴風雨就要來了。
兩日後。
廣來茶樓二樓,臨街的雅間息掉了最後一聲槍響。
堆在茶樓門口張望的客人們等了會兒,便瞧見樓梯上下來了四個短打漢子,兩人抬著一具屍體,快步繞去了茶樓後門。
躲在櫃台後的掌櫃露出一雙眼睛緊緊盯著,又過了半分鐘,樓梯口出現一名士兵,笑著同大家賠禮。
到了這時,掌櫃才直起身來,兩三步衝出櫃台,指著門口的一堆客人便大聲喊道:“都是熟客,老張我可都記著臉呢,誰也甭想賴賬跑了!”
客人們哄然一笑,調侃了兩句掌櫃,撣了撣長袍,又都沒事人一樣邁步回了茶樓裡。
隻是重新坐下時,之前剛剛好的茶便不免有些涼了。
就有人小聲歎氣:“唉,這事什麼時候是個頭兒?要說從前也有刺殺那位鬱先生的,但好歹隔得時候長些,十天半月的。眼下倒好,三天兩頭鬨動靜。要是擱我身上,我還不如把自己往屋裡一關,門都不出了。”
“說得輕巧。”另一人道。
“那樣的大人物,事情多著呢,怎比得了咱們?況且,這些動靜那位處理得可是一直都不錯,劉兄你瞧,不是連你這樣膽小的人都敢在槍聲底下站著看半小時熱鬨了嗎?”
“習慣便好,更何況,又有誰還不知道這些刺殺突然多起來的緣故?”
“那些洋人委實可惡!”
之前那人咬牙道:“我工作的地方,那位總經理便是東洋的奸細,昨兒老板聽說,連夜來查了賬,才知道那奸細挪空了十多萬大洋,全是去獻給了東洋人!”
“不僅如此,大剛報的趙先生你可知道?早前他常在報端為東洋人歌功頌德,我便看得不快,心想留日歸來的留學生也並不少,怎的就他一個說話這樣古怪,恨不能去舔東洋人的腳趾頭!如今倒是明白了,他竟也是個奸細!”
又有人插言進來:“說這些,都算乾淨的,有不少諜子為了獲取身份,要殺人取而代之!再狠一些的,滅門的事也許多!”
“這些諜子要拔,想必也拔不到一乾二淨,但總比過去好。一想到往些年總有些謀算狠毒的眼睛盯著我們,我便渾身都不自在。”
“所以忍忍吧,這刺殺的事,總不會是不知疲倦的。而且,我可不覺著那位凶人是個能一直忍耐的主兒……”
“哎,慎言!”
二樓雅間內,臨街的兩扇窗子重新支開,濃鬱的血腥味漸漸散去。
淡淡的茶香隨著沏下的熱水溢出,氤氳著嫋嫋的恬淡桂花味。
楚雲聲側耳聽著樓下的動靜,接過鬱鏡之吃到一半就不喜放下的半塊點心,對海城百姓的適應能力和接受能力感到萬分佩服。
在黑幫橫行、洋人眾多,各種勢力錯綜複雜的海城,和平與槍戰從來都不是衝突的存在。
而極善於接受新事物的海城人,也很能趨利避害地對這些事件做出最正確的反應。
從窗口望下去,那些被戰鬥嚇跑的行人和擺攤的小攤主,也都在觀望中陸陸續續挪了回來,重又走動、吆喝開。
“你約高瀾來見,他應該不會來。”楚雲聲看了看對麵的鬱鏡之,開口道。
鬱鏡之彎起眼睛,笑道:“他當然不願意。他大張旗鼓地進入海城,見的第一個人卻是我,那我敢保證,他死得絕對比我快。但見不見我,不是他說了算。”
看著鬱鏡之的神色,楚雲聲想到了什麼一般,抬眼朝窗外望去。
這條街道的前方正是官道入城之後,前往租界的必經之路。看來鬱鏡之得到了消息,高瀾不會按原計劃從水路抵達海城,所以,他要在這裡攔截高瀾。
想到這裡,楚雲聲忽然記起原劇情中關於李淩碧和他的四個情人之中的高瀾的相遇,那是江邊碼頭處一場非常巧合的相撞,應當被歸為一見鐘情的戲碼。
而現在,高瀾改變了進城路線,那他和李淩碧還會相遇嗎?
這個問題剛剛冒出來,街道的儘頭就傳來了汽車的轟鳴聲和馬蹄踩踏聲。
很快,一支有百名士兵的隊伍出現在楚雲聲的視線範圍內。
這支隊伍裝備算不上精良,但匪氣強悍,頗為懾人。
周遭百姓匆匆避讓,小心地打量。在隊伍的最前方,行著三匹高頭大馬,為首的矯健黑馬上,跨坐著一名麵容剛毅冷峻的軍裝男子。
這名男子身材偉岸,膚色古銅,眉心橫著一道傷疤,平白增添暴戾之色,與相片上相比,氣勢更盛。
楚雲聲認得出,這就是強勢地占領了贛北省,還給自己封了個大帥名頭的高瀾。
鬱鏡之同樣抬眼望了過去,神色變得戲謔冰冷。
而就在兩人同時觀察著氣勢洶洶進城而來的高瀾時,不知何時安靜下來的街道上突然響起一聲尖叫。
一道人影倉皇地從一條弄堂裡奔出,看也不看地,直衝高瀾那匹黑馬的馬蹄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