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陽,皇陵。
不知何時風開始大了起來,地麵的積雪被卷起,沙子一樣的打在人臉上,隱隱作痛。
恢弘的皇陵就在眼前,長達數百米的神道仿若登天的天梯,兩旁三十二隊高大的石像生威嚴聳立。更遠處,則是壯麗無比連綿不絕的皇家宮殿。
朱允熥攙扶著老爺子在前,他可以清晰的感知到,從踏進大明的皇陵開始,老爺子的大手已經開始隱隱顫抖,腳步開始蹣跚。
曹國公李景隆,武定侯郭英,景川侯曹震跟隨其後。他們的身邊,還有一人。
一個穿著青色布衣,老得已經走路都要靠彆人架著才能前行的老太監。
中都留守太監,苟仁。
風中忽然傳來吱嘎的一聲嗚咽,神道儘頭由禦橋連接的金門被幾個太監打開,露出裡麵鬥拱飛簷的享殿。
“皇爺爺,您腳下留神!”朱允熥忽然感覺,老爺子的身體猛的一抖,趕緊柔聲勸解。
老爺子沒說話,而是推開了朱允熥的手。然後竟然好似有些緊張一樣,在皇城金門前,仔細的整理自己的須發,衣領還有腰間的褶皺。
他穿著青色印壽字紋的常服,頭戴沒有任何裝飾的黑色翼冠,腰間是帶著一塊暖玉的布帶。
“這個不能戴,不莊重!”說著,老爺子摘下腰間的帶子,順後丟到一邊。然後又摘下頭上的翼冠,好好捋了下頭發,朝門內走去。
風還在吹,老爺子剛整理好的白發隨風亂舞。
過皇城金門,當先映入眼簾的是享殿前麵,左右兩側各一麵高聳入雲的石碑。
左側,是老爺子親自撰寫的大明皇陵碑。
“孝子皇帝元璋謹述,洪武十一年夏四月,命江陰侯吳良督工新建皇堂。予時秉鑒窺形,但見蒼顏皓首,忽思往日之艱辛。況皇陵碑記,皆儒臣粉飾之文,恐不足為後世子孫戒。特述艱難,明昌運,俾世代見之。”全碑一千一百零五字,從老爺子少年時期家破人亡講起,一直到亂世之中如何百戰餘生砥礪前行終成帝王。
這一千字,幾乎字字帶血。
上次朱允熥回鳳陽祭祖時,曾在碑文下停留許久,其中一段話看了又看,熱淚盈眶。
“既葬之後,家道惶惶。仲兄少弱,生計不張。孟嫂攜幼,東歸故鄉。值天無雨,遺蝗騰翔。裡人缺食,草木為糧。予亦何有,心驚若狂。乃與兄計,如何是常。兄雲去此,各度凶荒。兄為我哭,我為兄傷。皇天白日,泣斷心腸。兄弟異路,哀慟遙蒼。”
那一年,老爺子的父母兄長相繼餓死病亡,好不容易讓親戚入土為安之後,他們家中已經是家徒四壁,連活命的糧都沒有。而且適逢蝗災,老天更是斷絕了他們活下去的希望。
大嫂帶著侄兒回了娘家,僅存的兄長為了生計要出去逃荒。他知道,兄長這一走,他們兄弟二人就再無相見之日。皓日當空,兄弟二人抱頭痛哭,站在村口不舍道彆
然後,這世界上就隻剩下了老爺子自己。
老爺子這輩子,正印證了古人的話,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
不,準確說,他所經曆的超過了聖人所總結的。
何止是苦其筋骨餓其體膚,何止是空乏其身拂亂其所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