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官們常說,朕偏袒咱們大明朝的淮西武人勳貴!”
朱允熥夾起一塊帶皮微肥的羊肉,沾了點南乳芥末料汁放入口中細細咀嚼。
他和老爺子都喜歡吃羊肉,但二人的口味卻不相同。老爺子喜歡濃油赤醬的紅燒,而朱允熥則單喜這種清燉,而且微微有些膻味最好。
馮勝在對麵如坐針氈,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一輩子血裡火裡闖出來的老帥,竟然有些緊張。
讓他緊張的是皇帝,也是皇權。
忽然間馮勝意識到,皇帝已經是皇帝了。他不再是當年那個這些勳貴們口中的三爺了。他可以給予臣子的不單是恩典和優渥,還有懲罰甚至剝奪生命。
“嗨,那些文官呀!”朱允熥繼續說道,“隻要朕給你們一些恩典,他們就跑到朕的耳邊聒噪,說什麼國家承平之時,武人驕縱不好。”
“其實朕也不是偏袒你們,而是覺得”說著,朱允熥看看馮勝,目光很是平和,“覺得你們也不容易,從龍起兵百戰餘生。亂世中能活下來已是上天的恩賜,身居高位也都是拿命換來的!”
馮勝再也坐不住了,起身道,“皇上的話,讓老臣心裡酸溜溜的,也讓老臣打心裡感激。皇上的包容愛護之心,臣受之有愧!”
他如何能聽不出這話的意思呢?
朱允熥說得已經很明白了,現在的一切來之不易,沒死在戰場上,沒死在政治鬥爭中,沒死在老爺子的手裡,這已經是萬幸了。
不要一輩子謹慎小心,到了晚年因為一點小事壞了一生的奮鬥和努力,得不償失。
“坐下坐下!”朱允熥擺擺手,笑道,“你我君臣,不必如此。你宋國公也不是文官,不用跟朕說這些冠冕堂皇的話!”說著,一指李景隆笑道,“朕要想聽好聽的,他曹國公說上十天都不帶重樣的!”
“嗬嗬!”李景隆在旁咧嘴笑笑。
“咱們大明淮西武人勳貴!”朱允熥繼續說道,“在朕看來是一種傳承,不單是你們這一代人跟著老爺子打天下,爾等的兒孫輩如今也都在軍中效力,為大明守土開疆!”
“用你們朕放心,朕也踏實,朕希望這種傳承能一直延續下去,開國勳貴雖老,但淮西將門武人,一直能作為朕,乃至大明後世子孫的左膀右臂。”
“但朕對你老國公也說句不大好聽的話,君臣之間信任二字來之不易。一旦有裂痕,所有的一切,前功儘棄呀!”
馮勝坐著,漿出如雨。
他忽然又發現,眼前這位皇帝這種風格,比太上皇當初更可怕。太上皇是直接把刀子抵在你的胸口,而眼前這位,則是把刀子藏在袖子中。
看不見的鋒芒,更有威懾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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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頓飯吃到了午後,馮勝覺得時間過得很慢,分外漫長。
深宮的夾道中,他沒有像入宮時那樣,去坐皇帝賞賜的軟轎,而是踩著青石板路緩緩前行。
“老國公,剛掃了雪地上滑!”李景隆在旁邊提醒一句。
馮勝停住腳步,回頭看看跟著他的軟轎,忽拉住李景隆的手,“小李子,你跟老夫交個實底,用不用老夫告老還鄉?”說著,又補充一句,“小李子,這些年老夫對你如何,你心裡有數吧?”
“您這話晚輩可不敢接了!”李景隆笑著,攙扶馮勝朝前走,“再說您這話晚輩也不懂啊,好好的怎麼想起來告老還鄉了呢?”
聽了這話,馮勝心中有些底,不再那麼忐忑。
他怕的是,自己沒能完全領會皇帝的意圖。萬一皇帝是想他趕緊滾蛋,離開京城。而他卻依舊在京中,那皇帝說不定哪天,就沒這麼好性子了。
這便是他和湯和的不同之處,當初湯和身居高位可是如履薄冰,時刻想著做一個富貴閒人。他馮勝即便如今是富貴閒人,但卻想在京師中做地位尊崇的富貴閒人。
說白了,他這人功利心還是太重。
“皇上,待我們這些老臣不薄啊!”馮勝歎氣道。
“萬歲爺仁厚!”李景隆跟著說了一句,隨後頓了頓,“願意包容咱們做臣子的,也容咱們犯錯!”
這話,讓馮勝又皺眉思索起來。
旋即,他緩緩開口,“今日皇上找老夫吃酒,是因為?”
“你個老東西還想套老子的話?”
李景隆心中一曬,臉上依舊帶著和煦熱絡的笑容,“老公爺,腳下留神,地滑!”
馮勝看看腳下地麵,宮裡頭太監們掃雪之後,青石板上鋪了一層淺淺的細沙,怕的就是有人滑倒。走在上麵很是穩當,哪裡就滑?
“小李子,老夫年歲大了,耳目不聰心思遲鈍!”馮勝正色道,“咱們兩家也是幾代人的交情,有話就彆藏著掖著,難不成老夫是那種不記人情的人?”
李景隆想了想,故作為難,然後長歎,“二爺爺,上謝罪折子吧!”說著,低聲道,“萬歲爺到底為什麼找您喝酒,您心裡比晚輩清楚。話,萬歲爺都說了,說的很清楚,也給了機會。”
“那咱們當臣子的,就得把這事說清楚,解釋明白,不能讓萬歲爺心裡膈應不是?”
懂了!馮勝徹底的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