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少東走到陳葉雲身邊,先是掃了一眼麵前的孟建軍,他不笑的時候本就嚴肅,尤其是一雙審視的眼睛看過去,又帶著一絲絲不屑。
他視力一向極好,剛才就見著這個男人看自己媳婦兒的眼神不大對勁,甚至還一直窮追不舍跟人搭話。
“這位同誌是有什麼事兒?”
薄唇吐出的話也有些寒意,孟建軍大熱天的打了個寒顫,他又悄悄斜眼看了看,正好看到郝少東短袖下露出的一節小臂,青筋暴起,結實有力。
“沒...沒事兒,隨便聊聊。我先回家去了,你們也快回吧。”
說完,他沒敢再看陳葉雲一眼,麻溜走了。
陳葉雲看一眼這人匆忙離去的背影,還差點絆了一跤,她笑笑看向郝少東,“你剛才還挺唬人呢。”
“我一向這樣,你不知道多少人怕我。”
“是嗎?”陳葉雲打開手裡的袋子,拿出根麻杆糖給他,“嘗嘗。”
郝少東接過,兩口吃了一根,“挺好吃的。”
“湘湘呢?”陳葉雲自己也拿了根放在嘴裡慢慢咬,她出門的時候郝少東還在帶著孩子喂雞。這兩天湘湘是迷上了看老母雞,每天都要去給雞喂食。
“伯娘帶著去地裡耍了,帶了頂草帽像模像樣的,說是順便給大伯送水。”
兩人順著田埂往回走,走到一處地方,郝少東停下了腳步,他拉著媳婦兒的胳膊讓她往右邊看。
右邊是個山坡,上頭綠樹成蔭,地上花草密布,陳葉雲以前還挺愛去山上玩。
“那回我就是見你在那上麵哭,哭得鼻涕泡都出來了。”
“你瞎說什麼呢!”陳葉雲拍他一下,“我又不是湘湘,哪兒能哭成那樣。”
“我們上去看看。”
兩人臨時變了道往山坡上走,山上風大些,吹著倒是舒爽。
這會兒大家多是在田裡勞作,山上一個人也沒有,陳葉雲走到上回爺爺去世辦禮那天她跑來哭的地方。
“就是這兒。”郝少東印象也挺深,“我那時候就看到個小姑娘站在這兒哭得梨花帶雨的。”
“隔那麼遠你也能看清啊?你少詐我!”在下麵一般人可看不清山上,最多看見有個人。
陳葉雲去邊上撿了幾片葉子鋪在地上,一屁股坐了下去。
“我視力好。”郝少東跟著坐下,捏著剩下的葉子梗把玩,他想起剛剛見到的,忍不住問她,“剛那個男的是不是以前打你主意?”
“你聽到什麼了?”陳葉雲看他一眼,疑心是村裡有人說了什麼。
“看來還真是啊。”
“那時候伯娘找媒婆上門說親,就說了他。”陳葉雲大大方方告訴他,“他家條件好,在我們村裡是出了名的,人大伯是我們村大隊長,日子過得挺好。”
郝少東越聽越不對勁,“你答應了?”
“沒呢,他前頭有個媳婦兒的,還生了個兒子,嫁過去就是當後娘,我不願意。”陳葉雲屈膝坐著,雙手抱著自己雙腿,把下巴擱在膝蓋上。
“那意思要是這人沒兒子,你就嫁了。”
陳葉雲扭頭看他一眼,總覺得空氣中有些酸味,她抿嘴一笑,“對呀,要是沒兒子就挺好啊,家裡條件不錯,人也算周正,嫁過去...”
她說著話,看著郝少東眼神越來越不對勁了,像是要噴火。
男人彎腰低頭湊到跟前,“惡狠狠”開口,“陳葉雲同誌,你思想很危險啊。”
“是嗎?”陳葉雲將笑意掩在眼底,聲音清脆動聽,故意逗他,“我覺得我說得挺對的呢。”
“皮了啊你。”郝少東湊過去在她嘴上親了一口,兩人雙唇分開的時候還輕輕吮了一下她嘴角。
“這是在外麵!”陳葉雲一把把人推開,用手背擦擦嘴,做賊心虛地四處看看,幸好沒人。
郝少東笑了笑,他親之前看了四周的,要是有人來指定不會這樣。
“那這樣。”他看了眼陳葉雲手裡的衣裳,一把拿過給抖落開了罩在陳葉雲頭上。
陳葉雲愣愣地看著他動作,突然自己眼前一片黑,衣裳搭在自己頭頂遮住了外頭的光,下一秒,郝少東掀開衣裳鑽了進來,含住她的唇。
衣裳是棉布的,不太透光,隻能隱約看到一絲光亮,天氣本就熱,這會兒兩人擠在一處,陳葉雲覺得呼吸困難,她張了張嘴想緩緩,卻把人迎了進來。
光亮被帶走了,狹小的一方天地隻有二人的呼吸糾纏,感知無限放大,陳葉雲覺得男人的每一個動作都有力又讓人無法拒絕。
這是她頭一回在外頭這樣,心裡緊張地直打鼓,可又覺得心裡甜絲絲的,蜜水從心裡往外冒。
郝少東親得很輕,一會兒就放開了她,衣裳揭開的時候,兩人重見了光亮,陳葉雲小臉紅得不行,輕輕喘著氣。
*
一家人在新風村待了八天,走的時候徐新紅給他們裝了不少吃的,直裝了半袋子,陳葉雲和家裡人揮手告彆,又踏上了綠皮火車。
七月,綠皮火車駛離了北梧,陳葉雲坐在窗邊朝大伯伯娘揮了揮手。
夏天的火車味兒太大,各處都是汗水浸濕衣裳的臭味,陳葉雲一家人坐的臥鋪還是要好些,硬座車廂更是難受。
走了一半的路,到了停靠站,陳葉雲看著外頭站台上人來人往,還有不少叫賣聲。
“煮玉米,煮玉米,甜得很喲!”
“燒雞,燒雞,香得很喲!”
大軍和玲玲在對麵的下鋪坐著看著外頭的商販賣東西,那燒雞個頭不大,但是誘人的金黃色,還滴著油,往外頭飄著香氣。
陳葉雲看著弟弟妹妹咽了咽口水,衝外頭喊話,“同誌,燒雞怎麼賣的?”
“八毛錢一隻。”
“給我來一隻。”說完她低頭掏錢,一手給了錢一手接過裝在紙袋子裡的燒雞。
那紙袋子沒一會兒就被油給浸了,大家抓緊吃了,大軍和玲玲一人一個雞腿,啃得嘴邊都是油,陳葉雲吃著個雞翅膀。
郝少東一手吃著雞肉,一手抱著湘湘,小丫頭看著大家吃得興起她也好奇,總想上來咬一口,陳葉雲撕了一片不太油的雞肉過了過水再喂給她。
“嗚嗯嗯~”一邊吃還一邊享受起來,湘湘踩在下鋪床上,高興得很。
停靠站的時間到了,火車再次出發,剛剛臥鋪車廂裡下了兩人,這會兒又上了兩個新乘客。
一對四十來歲的夫妻扛著行李袋子上車,見著車廂裡的一家人,點頭招呼了一下,就是兩人臉色都不太好似的。
“你少在閨女跟前說那些話,聽到沒有!”一邊放行李,女的跟男的說話,見人沒反應便揚了嗓子吼了他一句,“你真聾了是不!”
湘湘被車廂裡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這丫頭最會察言觀色,瞧著有人生氣了,她也放輕了聲音乖乖坐她爹腿上了。
許是知道自己聲音大了點兒,女人趕忙對陳葉雲幾人露出個歉意的笑,扭頭看都沒看男人,就爬上上鋪躺著去了。
晚上,大家買了火車上的飯吃,兩葷兩素,味道也還不錯。
陳葉雲抱著湘湘在床上玩,漸漸就睡了過去,半夜的時候她迷迷糊糊間被什麼聲音吵醒,豎著耳朵聽了聽,像是有人在哭。
這大晚上的,一片漆黑,她揉揉眼睛又聽了聽,結果好像又沒聲兒了。她疑心自己聽錯了,也沒想太多,又睡了過去。
第二天,距離到青峰還有兩個小時左右,大家都有些激動了,盼著能快點回去。
陳葉雲打開軍用水壺蓋子仰頭喝了一口,又喂湘湘喝。對麵上鋪的男人出去了,一直沒回來。
咚咚咚
她正拿著水壺給孩子喂水,突然感覺什麼東西從上鋪掉了下來,發出一陣聲響。
“哎喲,同誌不好意思啊,我手沒拿穩,沒砸著你吧。”上鋪的嬸子說罷就準備下來撿東西。
“沒事兒沒事兒,我替你撿,你不用跑一趟。”陳葉雲彎腰把上鋪掉地上的東西撿了起來,那是一張照片,上頭有個青春靚麗的姑娘,穿著一件白底碎花裙,梳著兩條大辮子,麵對鏡頭笑著。
她身邊站著一個男人一個小男娃,一家三口其樂融融。
“給,嬸子。”
上鋪的嬸子探出身子接過照片,陳葉雲見到她眼眶有些泛紅,啞著聲音對自己道了謝。
“嬸子,你沒事兒吧?”她也不知道出什麼事兒了,不過瞧著人挺傷心的。
“我...哎...沒事兒。”她手一伸抹抹眼角,吸了吸鼻子。
“行了,你彆哭了!明天到了井原見了閨女你彆引她哭。”這時對床上鋪的男人回來,他皺著一張臉,眉頭高聳。
井原?陳葉雲聽到這個地名,心裡有些不好的預感。
“我明天又不會去閨女跟前哭!你說的什麼話!”嬸子像是委屈極了,現在是真忍不住,立馬起身踩著旁邊梯子下來。“你看看這照片,你看著不難受啊?啊?我閨女咋就這麼命苦。”
看著情緒激動的嬸子,陳葉雲和郝少東對視一眼,一時不知道如何是好。
“你這不是讓人看笑話嗎?行了,事兒都發生了還能怎麼樣?”
“這回,我說什麼都要把慧慧接回來,她腿都沒了,一人在那邊過日子我怎麼放得下心?”
說完,嬸子一時激動沒站穩瞧著像是要往後倒,幸好陳葉雲反應快,一把把人扶住了。
“快坐下歇歇,喝點水。”陳葉雲幫她順了順氣,知道她是剛才情緒太過激動有些頭昏了。
“謝謝你。”
“嬸子,日子都會好起來的,你看開些。”
“哎,那日子憑什麼就對我們家不好啊。”說到這兒,她眼裡又蓄滿了淚水。
原來嬸子叫陳英華,她男人叫鄭茂輝,兩人有兩個孩子,一兒一女,閨女嫁到井原去了,雖說離家遠些,可一家人日子過得不錯,還生了個大胖小子。
結果三年前的地震發生,改變了一切。
女婿和孫子在地震中喪了命,女兒慧慧命是搶回來了,卻永遠失去了左腿。
慧慧受了很大打擊,前頭兩年一直走不出來,就今年人才好點,靠給人做衣裳賺點錢,不過這人軸,說什麼都不願意離開井原。
“她說,她要是離開井原了,就離她男人和兒子太遠了,她舍不得一家人分開。”陳嬸子聽著這話就難受,她手裡還攥著那張照片,閨女一家的東西都在地震中沒了,連件家人的衣裳物什都沒留下,她手裡的照片還是以前閨女寄給她的,現在她要給閨女帶過去,給她留個念想。
鄭茂輝聽著媳婦兒說話,心裡也難受,他埋著頭坐在郝少東旁邊,伸手掩住了臉。
“你們多開導開導她,好好活下去。”陳葉雲沒想到居然會在這裡遇見井原地震相關的人,三年前那場地震好像已經過去了很久,她也沒再接觸到相關人員,一切好像都過去了。
現在她才明白,原來還有很多人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掙紮。
“是這個理兒,就是做起來難啊,我每回看著她空蕩蕩的褲腿兒都難受,我閨女以前多俊一姑娘啊!身高腿長的...”
陳嬸兒話沒能說完,又哽咽了。
“陳嬸兒,你順順氣。我之前也去過五萊,在那兒見到了很多從地震中活下來的人,大家都不容易,每個人都堅強地站起來了,我們這些旁人要正常看待他們的傷,彆太異樣地看待,不然他們心裡更難受。”
“嗯,我明白。”陳嬸聽到她說自己去過五萊倒有些驚訝,上下打量眼前的姑娘,這人好好的,沒有缺胳膊少腿。“你以前住五萊?地震的時候你也在?”
“沒有,我和我男人在地震後去的,那時候他去井原救援,我在五萊做醫療救助。”
“妹子!你們還去救過災?”陳嬸兒一把抓著陳葉雲的手,“你們是好人啊。”
“儘點自己的力量,不過看多了那場麵確實難受,我理解你的心情,你也要保重,好好陪著你閨女走出來。”
“哎,我們指定會的!你說活著的人再難受也得好好活下去不是!”陳嬸兒說著話,趕忙把自己行李拿出來,打開了往裡掏東西。
“這些個你們拿著。”她從行李袋裡拿出來一網兜蘋果,一包蘿卜乾,一包地瓜乾,一把掛麵,一包紅糖......
陳葉雲看著自己手上的一堆東西有些懵,“嬸子,你這...”
“送給你們,你們是大好人,還去地震災區救援,我閨女當時就是被解放軍救出來的,後來去醫療救助點做的手術,那些醫生不睡覺地救人,愣是把我閨女的命保住了。”
“你們拿著!”鄭茂輝也站了起來,幫著媳婦兒把行李放回去。
“你閨女也不是我們救的,這東西我們肯定不能拿,你們快放回去自己吃。”陳葉雲看二人穿著樸素,行李袋子也破舊,知道他們都是不容易的人,哪裡會收這些東西。
“叔,嬸兒,我們不能拿東西。”郝少東也站過來表態,幫著把東西放回去。
“不不不!”陳嬸兒把兩人的手都推開,一把捂住自己的行李袋子,“你們就讓我們儘個心意吧,當初我閨女被救出來,我們都沒地兒去謝謝誰,那麼多人壓根找不到人說聲謝謝。這些東西是給你們的,也不是給你們的,不管我閨女是不是你們救出來的,你們都代表其他人收了嘛,我們心裡也好受些!”
陳葉雲聽著這話,手裡還拿著那些東西,一時覺得有千斤重。
青峰站到了,陳葉雲一家人扛著行李出發了,陳嬸和鄭叔還要繼續坐下去,去井原見閨女,幾人道了彆下車。
臨走的時候,陳嬸叫住人,“那麵是我們自己做的,味道還可以,你們記得多吃點!”
陳葉雲回頭應了一聲,“好!我們代替其他人救援的人吃了,心意都領到了。”
1979年11月,冬天如期而至,一同而來的還有三年前那場地震的消息,農場裡,各家都吃著飯,突然聽到廣播響起,大喇叭播報了地震專家首次披露的地震受災人數。
經有關部門核準,新華社記者報道,井原大地震中,總共死亡二十四萬人,重傷十六萬人。
有人吃在嘴裡的飯忘了嚼,腦子裡想著二十四萬這個數字的概念,結果發現壓根想不明白,那是多少人?那好像是一個數字,但是背後卻代表了太多。
桌上飯菜沒人動,陳葉雲起身推開了緊閉的窗戶,外頭狂風呼嘯,呼呼地往屋裡灌風,吹得她頭發揚了起來,她雙手環著胳膊,不禁感慨,“真冷啊。”
郝少東站到她身邊,手搭在她腰上,“說是明天天氣好,會暖點起來。”
“是嗎?明天會更好嗎?”
“會的。”
作者有話說:
1979年新華社地震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