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拆開信封,取出信紙展開,長睫微垂,一目三行看了下去。
但見信上起筆寫道:
“吾主啟封此信時,當已聞雍州之變,曉臣之死訊,吾主莫哀,臣未忘吾主當日所囑,但餘身為梁臣,心有愧焉。臣鹹崇六年登科,迄今食俸十七載,知君王之憂,卻不曾清君之側,曉百姓之苦,卻無能為其謀福祉。今國祚山河零落至此,有餘等不作為之臣之大罪也!”
“吾主明德,誌存高遠,有誅宵逆、複河山之雄心遠謀,餘心慰矣。今吾主行路且艱,大梁潰勢難擋,臣願以殘朽之軀,阻傾崩之勢,昭天下人曰:梁雖覆,臣節猶在哉!待吾主擁兵北上,何嘗無舊梁之仁人義薄士赴往矣?此臣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吾主所托,餘已儘囑托於犬子。梁師大定中原日,唯願犬子代餘再為梁臣,於吾主儘忠兮!”[1]
溫瑜隻覺眼中澀疼得厲害,她回望雍州的方向,鬢發叫長風吹亂,啞聲喚道:“周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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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州。
千裡飄雪,萬裡凝霜。
裴頌二萬大軍黑壓壓兵臨城下。
雍州城門內外,皆一片縞素,風卷得城樓上白色幡旗獵獵作響。
周隨披麻戴孝,攜同樣一身孝衣的雍州大小官員,於城門外跪迎裴頌大軍。
北風卷著雪粒子疾擦而過,打在臉上刺疼得厲害。
周隨以頭抵地,嘶啞喊道:“雍州牧周敬安——引罪自戕,臣——周隨,代其獻降,恭迎司徒大軍進城!”
跪於他身後的雍州大小官員跟著齊呼:“恭迎司徒大軍進城!”
再往後,蕭厲和一眾府衛,同雍州守軍們成隊排列,皆披甲卸刀,臂係素布,單膝觸地。
所有人都半低著頭,蕭厲在垂首前,隔著那饕虐的風雪中,朝遠處軍陣前高居於馬背上的人看了一眼。
逆光中,那二萬大軍列陣的黑影恍若一堵帶著肅殺寒氣的鐵壁,看不清馬背上那人的臉,卻能感受到那股凜冽的銳意。
那是一頭爪牙正利的狼。
裴頌似有所覺,朝雍州城門後方的軍陣掃去一眼,眼底似盛著饕虐風雪。
誰都能看出他心下尤為不快。
副將邢烈見他遲遲未做聲,道:“司徒,您要是不滿意這獻降,咱們殺進城去就是了!”
裴頌眼神冷桀陰鶩:“周敬安,還真是條大梁的好狗!”
他麾下長史不精馬術,坐於戰車中,聞聲忙道:“主君!切不可屠城!縱是那周敬安狡猾,在溫氏餘孽菡陽發出痛斥您的詩文、召其舊部後,以死明誌,做此悲壯之舉來長他溫氏威風,但隻要雍州已獻降,您若再屠城,無疑又是給他們一個抨擊您的把柄!”
“今魏岐山已從幽州發兵,溫氏餘孽又糾集其舊部前往南陳,屆時他們南北合圍,危的是主君啊!即便您已派兵從各路圍剿溫氏餘孽,可未有確鑿消息傳回之前,還是不可意氣行事,將中原腹地儘
收囊中才是當務之急啊,故雍州屠不得!否則接下來還有誰人敢降?”
裴頌眼神冰冷,微微揚手,長史明白他是將這些話聽進去了,對一旁的旗牌官道:“傳主君令,接受獻降!”
旗牌官很快催馬上前喝道:“司徒仁德,接受獻降!”
周隨跪在地上,眼中湧出的淚幾已被冷風吹得結成了霜冰凝在臉上,手腳亦凍得無甚知覺,得此言,壓在心口的大石方才輕了幾分。
他帶著雍州官員們起身,分跪到了城門兩側。
沒有人抬頭,隻聞一片馬蹄聲踏著滿地殘霜徐徐走近,倨傲步入城門。
待裴頌的親兵隊全都入了城,凍得膝蓋僵痛的雍州官員們才艱難起身,周隨近日服喪,悲慟之下,茶飯不思,在雪地裡跪得久了,起身時踉蹌了一下,幸得蕭厲過來尋他,及時扶住他,喚道:“公子。”
周隨苦笑說:“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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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頌騎馬入城,沿街百姓見著他們,大都是驚惶探視的神色,無一人敢大聲說話。
行至一岔道口處時,引路的官員引著他們往一條道去時,裴頌勒住了韁繩,喝問:“此是去何處?”
引路的官員戰戰兢兢答:“知……知司徒要來,公子已命人在驛館打點好一切,隻等司徒和麾下將軍們入住。”
裴頌曲起馬鞭,散漫道:“何須麻煩,我等借住周府即可。”
“這……”引路的官員不敢擅作主張。
周隨得了報信,匆匆趕來,在裴頌馬下謙卑揖手道:“司徒肯屈尊寒舍,下官惶恐涕零,唯怕寒舍簡陋,怠慢了司徒。”
裴頌年輕的麵孔上噙著冷笑,睨著他說:“無妨。”
周隨將腰身又折了一個度,說:“如此,寒舍必當蓬蓽生輝。”
他吩咐底下人趕回去報信,好讓府上準備一二,又親自替裴頌引路。
一眾人抵達州府時,同樣一身孝衣的周夫人已帶著府上下人候在門外。
見裴頌下馬,她墩身行禮道:“司徒大駕,臣婦不甚欣喜惶恐。”
裴頌譏誚道:“欣喜未見,夫人瞧著倒的確是有些惶恐。”
周夫人知對方是在敲打丈夫的自戕,不敢應話,隻愈發恭敬地頷首墩身。
裴頌沒再為難她一孀寡婦人,越過她進了府門。
裴頌的心腹大將邢烈卻瞧周夫人瞧得直了眼,都從她身旁走過了,還頻頻回頭看去。
周夫人今日發間連珠釵都沒再簪,隻彆了一朵素色絹花,但本就是個美人胚子,保養得宜,身段又透著這個年歲裡著彆樣的豐腴,如此素淨的打扮,反讓她更添了些淒楚。
對方那目光毫不避諱,叫周夫人和跟著裴頌一道回來的周隨麵色都變得極為難堪。
周隨在裴頌的人都進府後,才走到周夫人,眼中憤極含煞,羞愧道:“娘,我……”
他終是說不下去了,哽咽出聲:“是孩兒無能……”
一命婦被人如此肆
無忌憚打量,當真是羞辱。
周夫人拍了拍兒子的肩膀,說:“無妨,你父親的靈位被遷去了西跨院,此後我也隻在那邊。倒是我兒……”
她紅著眼道:“此後還得好生在司徒手下做事。”
周隨何嘗不懂自己母親話中深意,裴頌要的,是他父親親自獻降,再如狗一樣搖尾乞憐,從他那裡求得好處,沾沾自喜地顯擺給彆的大梁舊臣看,將梁臣的氣節和尊嚴紛紛踩碎。
如此,便可大挫那些還沒歸順的梁臣銳氣,也叫百姓們瞧儘父母官的醜態,心生鄙夷,將從前被徭役賦稅傾軋的苦,都發泄到前梁的“貪官汙吏”上。
百姓見多了這樣“貪生怕死”的“貪官汙吏”,對前梁的失望隻會與日俱增,裴頌再稍加引導,他這漁翁得利的亂黨,指不定還能被讚譽成仁義之師。
父親就是明白這些,才存了死誌殉節,以一身硬骨,借著時局讓裴頌碰了軟釘子。
裴頌為顧全大局,不敢肆意亂殺城中百姓泄憤,卻肯定會找各種由頭磋磨他。
但隻要他把姿態擺得夠低,不管裴頌給他什麼辱,他都受著,那裴頌也沒法直接卸了他手中的權柄。
——還未歸順的梁臣們都看著的。
若是獻降也不過是落得個奪權淪為豬狗的下場,那還不如殊死一搏。
所以,他接下來要做的,唯有兩字——忍辱。
周隨深吸了一口氣,壓下滿腔悲憤,說:“孩兒省得。”
母子二人正要一同進府,門外長街卻又有官兵催馬而來,勒住韁繩後滾摔下馬,急道:“公子!那進城的兵馬,未加約束,正四處擄掠民女呢!”
周隨喝道:“怎可如此荒唐?”
他忙點了蕭厲:“蕭兄弟,你武藝高強,先帶府兵前去同裴家兵馬周旋著,莫讓他們再行那等欺男霸女之事,我去勸說裴司徒,讓他嚴明底下軍紀!”
蕭厲抱拳:“屬下這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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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頌進了周府書房,坐在黃花梨案後,隨手撿起案上一冊古籍翻閱。
底下的親兵們在書櫥和博古架處翻查周敬安的藏書和字畫,待都翻了一遍,才對裴頌道:“主君,沒找到什麼可疑信件!”
裴頌指節一下一下地敲擊在圈椅扶手上,玩味道:“這老狐狸手腳倒是乾淨,外人隻當他是知菡陽聲討我,才為舊主殉節壯其聲名。可他自戕那會兒,一齊發布在幾大州府聲討我的時文,還沒傳到雍州來呢。他選擇在這時候死,若不是巧合,便是他一早就知道時文發布的時間。”
同在書櫥前翻查的長史捋須的手忽地一頓,看向裴頌:“主君的意思是,那周敬安隻怕暗中同溫氏餘孽有來往?”
裴頌唇角微勾:“這世上所有事,隻要做過了,總會留下蛛絲馬跡的。一如前梁那位菡陽翁主,她要想召集舊部,就必須暴露自己還沒死,且還在繼續前往南陳。她雖聰明地往通往南陳的每條要道上都扔了煙霧彈,擾我視線,甚至也算準了我的人馬可能已
追不上她,但……”
他話鋒一轉,嘴角笑意更甚:“聰明人也有百密一疏的時候,我的人是追不上了,可捉拿前梁餘孽的懸賞已發,她接下來所經任何一州府,都有的是兵匪替我截她。”
門外的守衛忽道:“司徒,周公子求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