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瑜睥眼看了蕭厲兩息,抬手示意昭白先帶嚴確下去。
昭白鬆了抵在刀鞘處的拇指,對嚴確道:“你隨我來。”
嚴確不著痕跡地又看了蕭厲一眼,才跟著昭白走出了屋子。
房門合上,屋中沉寂了下來。
“起來吧。”
溫瑜一身廟祭的織錦朝服還未褪下,黑紅底色的衣袍上,金線密織了繁複的繡紋,豔麗的妝容讓她本就挑不出半分瑕疵的容顏美得具有了攻擊性。
像是綻於權勢高崖上的菡萏,再不是誰都能賞摘。
她仿佛不知他為何這般匆忙而來,從案頭取了份折子看著,平靜問:“軍中出了何事?”
親眼看到她平安無事,蕭厲呼吸在慢慢平複。
對方的沉靜和淡然,也讓他把心口那些滾燙的情緒藏了下去,隻道:“你先前說,要並攏坪州臨近的州府,使之成為將來截斷南陳兵力的一道門栓,先取哪一府,我和範將軍他們商議多日,現有了眉目。”
溫瑜定定看了他一會兒,說:“這算不得要緊軍務,遣流星馬來報,或等下次議事,範將軍前來稟說也是一樣的。”
此言一出,房內又沉默了好一會兒。
溫瑜知道他此番前來的真正目的,選擇挑破,是想告訴他,這樣的事,不能再有第二次了。
他必須藏住自己的心思。
這次衝動趕回來,雖記著拿軍情做了個幌子,但明眼人總能察覺其中端倪的。
身處這權利漩渦,就必須修煉出城府,把自己的所有暴露在外,是愚蠢又危險的行為。
溫瑜沒明說,但蕭厲能聽明白她話中的意思,也知道自己在聽到她遇刺的消息,就急忙趕回,太過顯眼了些。
可是從知道消息的那一刹,他腦子裡已經空白了,無暇再顧及那般多。
趕來的這一路,他腦中隻有一個念頭,他護她往坪州的這數百裡,除卻被裴頌鷹犬圍殺那次,她為救他刎頸,其餘時候,他連一根頭發都不曾讓她傷到。
為何到了坪州,她身邊守著那麼多人,她還能遇刺?
是她身邊出了叛徒?
還是那些人護不了她周全?
他分不出心思去想到了要用什麼樣的理由見她,隻知道她要是受傷了,他得守在她身邊,獨絕一切還會讓她受到傷害的可能。
像是遵循野獸的本能。
她忌諱、避諱的,於他而言都不算什麼。
他生來就被摁進了層層枷鎖裡,他自泥濘中向上攀起,一重重打破,從來都不認可那些規則,也不在乎。
因為一無所有慣了,在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從來隻有那幾個人而已。
是溫瑜在意那些枷鎖,他亦看到那些枷鎖和規則賦予的王侯將相和普通人不同的東西,才跟著遵循。
可也有一份不甘,一直都在橫衝直撞,想衝破最那道最堅固的枷鎖,挑戰那份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規則。
陳王能給她的,不久的將來他也回百倍千倍的捧給她。
但他還沒有打破那層規則,空口無憑的東西,他不敢說,也怕溫瑜等不起。
眼下麵對溫瑜那鈍刀割肉一般的問話,最終隻能故作佻達地笑笑:“我想出的法子,不親自同你說,被人侵吞了功勞可如何是好?”
這語氣讓溫瑜皺了皺眉,重新打量起他。
在軍中這些日子,似乎並未磨平他的棱角,反倒更逼出了他的桀驁和痞氣,那一身戎甲,襯得他本就淩厲的五官愈發出挑,叫人分毫看不出他曾是市井出生,更像是簪纓世族自小便扔去軍中曆練的小子。
痞勁兒上來時,整個人都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壞和野。
溫瑜認真地看著他,微沉了嗓音:“蕭厲,我舉薦你去軍中,或許你並不稀罕這個去處,但你既同意去了,就該守軍中的規矩,行事不可隨心所欲。”
他終不是她的下屬,二人又有著同生共死的情誼在,溫瑜做不到擺架子壓他,也知道他那是胡謅的理由,但這件事,不能就這般插科打諢糊弄過去。
她說:“你應知道,眼下坪州還不安穩,多的是人想挑我的錯處。你在旁人眼中,是我的心腹,自然也是那些人想拔掉的眼中釘,你今日急急忙忙貿然回來,便是在給有心人遞把柄,陷自己於險境,明白嗎?”
蕭厲嘴角佻達的笑壓了下去,那些一直積壓在心底的情緒,似在這一刻有了突破口,他沉默了一會兒,有些艱澀地開口:“我擔心你。”
溫瑜一怔,沒料到他會這般直白地說出來。
她如履薄冰太久,事事都要揣測人心,突然有人把一顆赤誠的心直接剖給她看,她在這瞬間反而有些不知所措。
短暫的驚愕後,溫瑜移開視線,說:“藏起來。”
“權利場上,永遠彆叫人知道你在想什麼。”
蕭厲卻從她這話裡聽出了另一層意思,問:“所以,你心裡藏了什麼?”
溫瑜回眸,視線再次同蕭厲撞上,二人目光緊絞了一會兒,她不溫不火落下兩字:“很多。”
蕭厲追問:“是什麼?”
或者說,他想問的是,有他麼?
溫瑜坐回案後,眼尾微抬:“不都說了麼,永遠不能叫彆人知道。”
她結束話頭:“說說吧,你們商議出要先取哪一府?”
蕭厲感受到了一點挫敗,他能感覺到溫瑜待自己的一些不一樣,但若即若離,總讓他抓不住,而每每他想去探尋的時候,都會被溫瑜擋回來。
要剖開那個答案,必須他變得足夠強,強到她願意告訴他才行。
野獸是躁動的,但在某些時候,也會有足夠的耐心。
蕭厲摁下了心底紛雜的念頭,把注意力落回正事上,問:“有輿圖麼?”
溫瑜起身從書架上拿出了輿圖,於案前鋪開。
蕭厲走近,指著坪州道:“坪州商路通達,靠著南邊的百刃關才成為了整個大梁以南的瓶
口,但以北並無天險阻擋,所以在應對其他敵手時,尤為吃力。要想讓這道門栓牢固,就必須讓坪州在北麵也築起防線。”
他說起這些,神色變得尤為專注,漆黑的眸子裡,仿佛在坪州以北,當真有了一道鐵壁在緩緩升起。
溫瑜不自知地也聽得入了神。
“忻州正好堵在坪州正北麵,地勢也險峻,本應是首選。??[]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蕭厲修長布著細小傷痂的手指,指向輿圖上的另一州府:“但也正因其境內多山巒,地勢險境,要想一鼓作氣拿下忻州必然吃力,且你之前也說了,忻州背後的靠山極有可能是魏岐山。要想南陳大軍入境後,不滯留坪州,儘快奪下地盤安身,就不能選最難攻的忻州……”
“那就隻剩忻州左右的陶郡和伊州可取。”溫瑜出聲。
蕭厲頷首,身子前傾些許指著伊州準備同溫瑜細說,不妨溫瑜在說出那話後,驟然直起身來,她額頭就這麼猛地撞上了蕭厲下顎。
蕭厲悶哼出聲,溫瑜隻覺腦門似撞上了一塊石頭,被震得後退了一步,也捂著額頭溢出一聲低吟。
安置完嚴確回來的昭白,剛抬起手準備敲門,聽到裡邊二人怪異的哼聲,準備敲門的手一時僵住,臉也跟調色盤似的,變了好幾息。
稍作遲疑後,便退到了院門口,跟尊冷麵煞神似的,杜絕任何人靠近主屋。
房內。
溫瑜揉著鈍痛的額角,隻覺眼窩都疼得有些泛酸,她起身得急,撞的這一下也格外猛。
抬眼見蕭厲輕嘶著氣擦去了唇邊的血跡,似唇上被磕破了個口子,她知此事責任在自己,皺了眉問:“出血了?嚴不嚴重?”
蕭厲撚去指上沾到的血跡,舌尖抵過下唇被牙齒磕破的口子,感受著那針紮似的刺痛,說:“磕破了點皮,不妨事。”
溫瑜有些暗惱自己的冒失,拎過一旁的水壺倒了杯溫茶遞給蕭厲,說:“抱歉了,你喝盞茶水漱漱口。”
蕭厲接過道謝,準備送往唇邊時,才發現杯沿有個淡淡的口脂印。
他瞥向溫瑜手邊放置茶具的木盤,見她拿給自己的茶杯是靠近她手邊的那個,應是習慣性取過倒茶的。
溫瑜並未察覺出什麼不對,她額頭紅了一小塊,手還放上邊揉著,見蕭厲打量自己的桌案,不由問:“怎了?”
蕭厲說了句“沒什麼”,仰頭將那杯水喝了個乾淨。
放下茶杯時,拇指不動聲色地將杯口還殘留的那一點唇脂印抹了去,將話題重新拉回輿圖上:
“陶郡和伊州背後皆無靠山,獨臂難支,南陳大軍無論取哪一處,剩下的一府,皆會同忻州結盟,但最糟糕的情況,則是忻州提前並攏這兩府,合力打壓坪州。”
溫瑜所有注意力便都又被拽了回去,手按在額角道:“這也是我一直擔心的,唯一能指望的,便是南陳兵貴神速,在忻州還未拉攏那兩府前,徹底殲滅一府,以此恩威並施勸降另一府,孤立忻州。”
她看向蕭厲:“你說你有法子,是什麼?”
蕭厲亦看了她一眼:“我是想到你之前假扮通城征兵,禍水東引。忻州和邊上的幾大州府,在你抵達坪州前,本也為爭搶地盤摩擦不斷,我們可以讓忻州和陶郡、伊州的任一府先打起來。”
溫瑜眸色微動:“說下去。??[]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蕭厲食指落在圖上河道處:“軍中探到消息,有一隊替裴頌收購糧食藥材的貨船近日出現在伊州附近,讓咱們的人,假扮成伊州軍,劫了裴頌的貨船,嫁禍給忻州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