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憂愁,那自有人歡喜。
雖然認真算起來從軍不過才短短一年,但對趙阿來說,秭歸的種田生活卻仿佛是十年前的事情。
總是收拾不乾淨的小院,天晴會從房梁上落土的破屋,草床上的茅草都要被睡成齏粉,以及埋在床下的那個存錢陶罐。
父母死後便逐漸斷絕來往的親戚,以及碎嘴婆子們每天下午在巷口的聒噪議論。
交不完的田賦,除不完的雜草。
那是一種被趙阿已經完全拋棄了的生活。
從軍之後趙阿能感覺到自己的變化。
江陵城豪擲百錢乾飯。
漢水上力拒曹軍建功。
樊城給榮死袍澤收屍。
荊襄北教民種田之法。
也是直到如今,趙阿才明白了當初李公臉上那股捉摸不定的神色是為何。
當時麵對趙阿抱怨秭歸的生活乏味。
李公隻是笑著說,此般憂愁,北地百姓求而不得。
彼時趙阿隻當是安慰推脫之語,如今看來反倒是一腔真心實意的感慨。
而且回憶起來,李公一個北人從兗州一路南下,最終還買了條船追隨著玄德公去了成都。
他趙阿一個再標準不過的南人,卻追隨著關將軍一路北上,誓要打入中原,瀚海平賊寇。
他如今識字尚且還沒多少,說不來什麼高深的話,隻是覺得很有意思。
趙阿還沒唏噓完,忽然腦袋上一下疼痛將他拉回現實。
“趙阿!火都熄了!想什麼呢!”
巡邏至此的趙累沒好氣的一個爆栗將趙阿拉回了現實。
手忙腳亂的一頓添柴扇風,灶火終於是被趙阿救了回來。
順手掀開大鐵鍋的鍋蓋,用笊籬將浮沫潦草的撇了一下,趙阿這才嬉笑道:
“趙都督又救我一命也!”
趙累搖搖頭:
“此前你那不過是小風寒而已,即使無我贈藥,你安心在營房內歇上兩天多半也能痊愈。”
“如你等籍貫在南者,不識北方嚴寒,初見染上風寒再正常不過。”
趙阿哈哈大笑:
“染風寒而死者又不是沒有,再說俺可是真的吃了趙都督的藥粉才病愈的,如何不是趙都督之恩。”
“趙都督,俺給伱先盛碗肉湯暖暖身子吧。”
趙累哭笑不得:
“這是徐軍師射的鹿……不過怎地會讓你在此燒火?夥夫呢?”
說到這個趙阿情緒便有點低落:
“俺們一什都回去過年了……獨留我一個。”
如今已經是臘月,克複荊州之後,關羽和徐庶考慮到麾下士卒有相當一部分都是荊州人,故而做出了換防上的調整。
畢竟荊北的民心需要儘快重新收攏,百姓的生活也需要儘快回到正軌。
於是以北地勁卒禦守荊州的入口堵陽,命老卒與新卒混編駐守荊北宛城。
餘下的荊州士卒裡,故地在荊北,且有家可回者,有墳可祭者,可歸鄉過年。
今歲大勝曹操,全軍幾乎皆有勝功和賞賜,這批歸鄉的士卒也算是小小的衣錦還鄉了。
劉備的行事,關羽的決斷,荊襄的勝況,以及遠方漢中模糊的消息,這些消息會通過這批士卒之口,零零碎碎撒遍荊北的每一片角落。
聽聞趙阿說伍中皆歸鄉,趙累倒是記起來:
“你不是說你家在秭歸……”
不過話猶未儘,看到對麵的士卒表情趙累就懂了。
理解的拍了拍肩膀,趙累寬慰道:
“那今歲便在軍中過年便是。”
趙阿點點頭,心裡好受了點,倒是記起來李公曾說劉皇叔也是從北方逃過來的,那麼……
“趙都督,你與關將軍也多年未歸鄉了吧?”
趙阿輕聲問道。
“我離開故鄉至今,已經九年矣。”
說著趙累也是一臉慨然之色:
“關將軍離鄉至今,應當已有二十幾年了。”
二十幾年!趙阿默然,他才不過二十幾歲罷了。
“趙都督,你對俺有救命之恩!”
“俺願為將軍效死,幫趙都督和關將軍返鄉!”
趙阿覺得自己終於找到了一個報答趙都督的方式,高興不已。
但一個聲音打斷了他。
“誰要你效死?
徐庶揭開鍋蓋瞧了瞧,沒好氣道:
“皇叔也不需要你真的效死,最好還是平平安安活下來,娶妻生子!”
“活到天下平定,到時候有一座好宅,數十畝良田,妻子相伴,這才該是漢兒有的生活。”
徐庶拿著鍋蓋,另一手抄起筷子直接插入肉中看是否熟透。
趙阿覺得自己想不到那麼遠,於是直截了當的對徐軍師提出了自己的疑問:
“可徐軍師你不也未曾婚配?”
片刻後,兼職夥夫趙阿被臨時調配到了街道上站崗。
摸摸腦袋上的筷子印,趙阿猶自不解:
“俺討不到荊妻也就罷了,軍師怎麼也討不到?”
“而且討不到的話直說便是,俺又不會取笑!”
而在宛城內府,關羽捋著胡須聽著趙累與他說剛才的插曲,不由得也是大笑:
“這秭歸趙阿說的倒是沒錯,如今兄長之勢漸不可當,元直也該考慮一下人生大事了。”
關羽開口,徐庶敷衍的思考了一下,一攤手道:
“目前尚無良配,還是且容押後再議。”
說著也是急忙道:
“而且如今我等不過是借巨舟之利,方得荊州之勝。”
“巨舟克樊城,方能一步快步步快,最終才有荊襄之勝。”
“如今若出荊州,巨舟不得進,且孫曹有聯結之嫌,怎可如此輕慢?”
難得看到徐庶露出如此窘態,關羽心中大樂。
不過有關明年的局勢,雖有誇大之嫌,但也確實不得不嚴正對待。
“明歲五月之前,必有惡戰!”
這便是關羽的判斷。
道理很簡單,因為最遲四月枯水期就要結束。
巨舟過大,難入淯水。
但這個消息曹軍未必清楚,而且多半也不敢賭。
所以定然會在枯水期結束之前組織起一場大戰。
“應是三四月份。”徐庶將這個時間再度精確了一分。
“即便與江東緩和,曹軍糧草依然不富足。”
“北地本就苦寒,若是元月二月起大軍,糧草消耗更甚。”
既然時間已經確定,關羽徐庶趙累三人乾脆便圍著地圖你一言我一語,慢慢推演明年的局勢。
直到親兵進來掌燈,三人方才驚覺已是黃昏,徐庶此前端進來的一大鍋鹿肉放在一旁已經冷掉,一口未動。
“我等三人腹中空空,且將這鹿肉熱上一熱重新端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