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在崇禎八年的八月,關中格外平靜。
主要是因為劉承宗很冷靜,所以關中乃至整個陝西都很平靜。
自從上個月,劉承宗親率戰兵輕攻渭南,正午攻破韓郃營,下午引誘明將劉進爵、張繼載、孫守法三將野戰,三個時辰擊潰四營官兵。
隨後一封來自蘭州的急信,讓劉獅子給元帥軍按下了暫停鍵。
信是留守蘭州的劉承運差親信送來的,主要是稟報蘭州戰守、種痘以及河湟夏糧收成等事宜。
信中內容都很樂觀,承運不光把蘭州的事打理的井井有條,甚至還正在招降伏羌縣負隅頑抗的‘叛軍"。
劉獅子很清楚盤踞於伏羌縣的那幫人不是叛軍。
那小城裡是以遙領鞏昌知府的喬遷高、寧夏參將屠師賢為首的明廷官員、將領,一直在被馮瓤的車營、達來台吉的練兵衛壓著打,成不了什麼大氣候。
而在糧草上,帥府大幾萬的軍兵從河湟走出來,極大地減輕了今年河湟負擔,因此兵糧異常充足,他們就沒這麼富裕過。
僅僅是在書信文字上,劉獅子都能看出承運的神采飛揚。
但承運在信中隻是提了一嘴的細微末節,讓劉承宗在心裡給自己敲響警鐘:滅蝗。
蘭州和河湟一帶的滅蝗事業,整整乾了一周年,即便如此,承運都沒敢放下心來。
從新城到蘭州,湟水流域沿線城堡,都備下了堆積如山的捕殺蝗蟲的工具、藥水,隻等著今年域外蝗群飛來,給養殖的雞仔、豬羊加餐。
甚至有點幸福。
但這事讓劉獅子非常揪心。
河湟是滅蝗了,偏偏元帥府現在變大了。
承運在信中所說的域外蝗蟲群,實際上就是帥府現今統治區域地裡的蟲卵。
單是黃河、潼關一線以東的鼠疫,就已經足夠讓劉承宗揪心的了,如今蝗災的記憶再度湧上心頭。
巨大的無力感,轉眼就從天靈感打到腳底板。
很快,西北的每一寸土地,都收到了大元帥府的防蝗布告。
這份布告對很多人來說很離譜。
就比如西安府城裡的陳奇瑜、寧夏的洪承疇、真寧縣的賀人龍、伏羌縣的喬遷高、慶陽府的鞠思讓、韓城的左懋第。
當然也包括正在流竄的曹文詔、白廣恩等敗軍之將,還有漢中的高迎祥、四川北部保寧府的總兵侯良柱、參將祖大樂。
甚至就連流竄於陝南山區當山賊的高傑,都無差彆地收到了劉承宗的布告。
說來也怪,一般情況下,這幫人除了高迎祥,彆人都不會聽從劉承宗的命令。
但是在今年夏天,劉承宗在關中塬上接連大戰,使其一舉成為天下最可怕的角色,一舉一動都令人生畏。
就比如率兩萬川軍屯於川陝交界的四川大帥侯良柱。
這老家夥手握重兵,在這場戰役中卻一點正事都沒乾。
沒辦法,他率軍挺進陝西,麵臨的情況是,打算支援誰,兵馬啟程,就立刻收到誰被劉承宗擊潰的消息。
就這麼在川陝邊界進進退退幾次,整個軍隊的軍心都嚇散了,根本打不了仗,隻能幫助川陝兩大地塊在形勢圖上交配幾下。
以至於劉承宗的傳信騎兵奔至朝天關,彎弓將布告射往關城,一支羽箭飛過去,朝天關六百守軍頓時崩潰,後撤十五裡,兩天以後發現關城沒被奪走,才敢進關城拾取信件。
侯良柱跑過來,本來以為是劉獅子要勸降他,心裡還在負隅頑抗和借坡下驢之間直打鼓,結果發現是讓他防備蝗災。
侯良柱能說什麼?防唄,防蝗災好啊!
倒是把緊跟其後過來的高迎祥部將克天虎氣夠嗆。
這個克天虎跟張一川部下的克天虎不是一個人,這是個山西人,是高迎祥的左膀右臂,本來率軍圍著漢中府城呢,聽元帥府的傳信騎兵說朝天關守軍崩潰了,火急火燎帶兵往南部山區跑。
結果他領兵過來,侯良柱已經把擅自崩潰的守備處斬,重新分兵設防,關城架設火炮對他就是一陣轟。
很好地提振了川軍的士氣。
至於伏羌縣的喬遷高、城外的屠師賢,則完全把大元帥的布告當成機會。
他們拿著劉承宗的布告趁機與馮瓤、達來台吉交涉,說大元帥的命令都來了,你們不退出伏羌縣境內,我們就不敢防備蝗災、檢地滅蝗。
所以要麼你們在地裡撿蟲卵,要麼你們就退出伏羌縣,約好了互不相攻,我們就出城乾活兒。
至於延綏鎮的總兵俞翀霄,見到布告時心裡更是跟吃了蒼蠅一樣。延綏鎮的形勢本就不容樂觀,倒不是延綏軍田旱得太厲害,畢竟那軍田年年旱,都習慣了。
真正的問題是,今年的延綏鎮在地理上直接就從邊疆變成孤懸海外的飛地了。
在延綏鎮北邊,是毛烏素海,鄂爾多斯部的額璘臣和薩囊台吉領軍,上萬蒙古騎兵駐紮在邊牆以北。
南邊是延安府和橫山山區,蜂尾針張振、混天星惠登相、滿天星周清同樣率軍萬餘駐紮在邊牆以南。
而俞翀霄手中能動彈的機動兵力,僅有三千。
本來是五千來著,跑了兩千。
沒彆的原因,這兩萬倒黴玩意兒在邊牆內外互通有無,北邊不知道哪來的牛羊馬騾,南邊不知道哪兒來的布匹百貨,就圍繞長城互通有無。
一幫人是吃得好、睡得香,動不動還招徠守堡明軍過去吃飯。
幾隻小羊羔子就能讓一座堡壘失陷。
他不是沒試過出兵作戰,但延綏鎮的邊軍雖多,根本就不聽他使喚。
即使勉強出兵,張振和額璘臣根本就不跟他打,敵人比他更清楚他們的行軍時間和路線。
以至於榆林的老兵老將,完全坐困愁城。
這會收到元帥府關於防蝗的布告,俞翀霄隻能捏著鼻子轉發全鎮。
畢竟這事,他就算不告知鎮下諸城堡,人家也能從張振那知道,他先發了,至少還算他的命令。
結果可好,讓出兵打仗一個個推三委四,對劉承宗的命令倒執行得挺積極,全鎮響應。
在崇禎八年的夏秋之交,整個西北就沒有敢跟劉承宗交手的人。
而劉承宗,在鼠疫與蝗災的威脅下,確實也不想打仗了。
沒前景。
他的軍隊就算再能打,東邊的鼠疫也給他畫了一條邊界;而領軍進湖廣,則意味著沒有足夠人力的陝西,無力應付今年的蝗災,等於整個東征戰役白打。
所以他對陝西那些仍屬於大明的幾座城、仍忠於明廷的幾個官員,應對方式就是給他們跟自己議和的機會,準許其今年自治。
如慶陽府、真寧縣、伏羌縣、韓城等地,都很識時務的順杆爬,統統私下接受議和,進行自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