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年以來,天下逐步滑向深淵。
人命不值錢,是這個時代的主旋律。
至今北方隻剩劉承宗有資格、有能力把人命當回事。
張一川沒有劉承宗的本事,可是掃地王有屬於掃地王的理想,他在用自己的方式救人。
河南是中原,有一望無際的平原,但是從黃土高原向華北平原過渡的豫西地區,地貌依然以山地丘陵為主。
這裡老話叫五山四陵一分川。
沒有平地。
感染瘟疫的逃兵潰卒、無食充饑的流亡農民推著獨輪車,在山道間遊來蕩去,把瘟疫傳播到經過的每一個地方,因為沒有人會收留他們。
河南遍地林立的堡寨,並不僅僅是為防兵備寇。
堡寨的起源,是河南地區在崇禎五年、六年經曆的兩次大洪水。
澇災中幸存的人們,在高地重新修建家園,正趕上殺進華北平原的農民軍被打回陝西,過境河南。
人們就把村寨修起高牆,為求自保拿起武器,在青黃不接的季節,追隨堡寨裡最強悍的人,保護家人和口糧,以期熬過難捱的年頭。
但是一年比一年難捱,外部環境隨著澇災結束急劇惡化,遍地瘟疫、賊寇,臨時宗族鄰裡自保性質的堡寨,逐漸成為山間野地自治的常備軍。
繼而,分成涇渭分明的士紳堡寨和豪強堡寨。
但不論是什麼寨子,都不會接納外人。
饑民、土匪、流寇、亂軍、官軍,不論來者何人,想進堡寨,就隻有攻陷它一個辦法。
因為在這個年代,河南人沒有陝西人運氣好。
在旱災的發源地,老陝很難說運氣好。
澇災的可怕程度並不低於旱災,甚至還隱隱勝過了旱災。
因為大範圍旱災帶來的威脅是刻骨也是慢性的,秀山清水變成荒山禿嶺,需要時間,很長的時間。
旱災就像一把鈍刀子,一刀刀剌在人類於和平年代建立的溫情社會之上,直到完全崩潰。
當溫情皮肉褪儘,隻剩一具弱肉強食的殘酷骨架。
陝西社會被迫降級,人們就像寵物重新變回野獸。
溫良恭儉讓,那些當寵物時吃飽撐出來的秉性,不需要了。
凶猛、狡猾、殘忍,隱藏在骨子裡的野性,浮現出來,幫助人活下來。
再重新建立秩序。
而澇災帶來的傷害,是瞬間和短期的。
天象驟變,暴雨驟注,洪水泛濫,衝山倒峽,狂風拔樹,驟雨偃苗,屋瓦吹飛,漂屋沒村。
晝夜之間,睜眼已處澤國之中,一無所有。
人們不需要像野獸一樣,因為野獸也會死在洪災之中,它完全是運氣,全看爆發洪災時,人在高地還是低地。
站得低,就算有蓋世勇武、絕倫智慧以及比肩神靈的領導力,也難逃一死。
隨後是短期的瘟疫。
大旱之後必有蝗災,大澇之後必有瘟疫。
前者是因為蝗蟲會在鹽堿地產卵,旱災加劇土地鹽堿化,人類不再照顧旱地,蝗蟲得到極好的生存環境。
後者則是因為水災過後,活下來的蠃、鱗、毛、羽、昆全部都跑到高地上去了,相互接觸;死掉的東西在水上漂浮,聚屍成丘,腐爛爆炸。
所以瘟疫這幾年在河南,是很常見的東西。
不論壞人還是好人建立的堡寨,都能形成一個共識:外來人,可能會傳染瘟疫,也可能是官軍或流賊的探子。
總之,把他們攔在堡寨之外,離近了強闖就用鳥槍打死、弓箭射死,最穩妥。
但張一川能
收留他們。
彆人害怕流寇、官軍……張一川不怕。
流寇、官軍這種東西,他撒泡尿照照就能見到。
張一川是陝西最強大的流寇首領之一,如今又領受了大元帥府的河南總兵官,在那些彆人都害怕的東西裡,他是最嚇人的那個。
能讓他忌憚三分的隻有看不見摸不著的瘟疫而已。
這玩意兒確實讓人恐懼,但是對常年流竄的張一川來說,也隻是忌憚三分罷了。
因為看不見、摸不著、殺不死、防不住、躲不過,隻能硬著頭皮闖。
闖過瘟疫橫行的地帶,是他必須要經曆的過程。
在這過程中,得益於河南五營慣於農民軍的組織形式,他能夠儘可能地收攏、裹挾看見的所有潰兵、流民、土匪、強盜乃至老弱婦孺,並將之依照宗族、職業、地域等特點,快速編成一支新的流寇部隊,協同行動。
農民軍的組織形勢也很嚴密,張一川做為首領,以河南五營為本部人馬,隨後
每個參將除了本部一個營,另負數個少則二三百人、多則五六百人的大隊,以本部派出十幾個老流寇為大管隊,招募健壯之人發給弓馬刀槍,組成各個大隊的中堅力量。
大隊令都聽大管隊的,而所有大管隊都聽本管參將的,而五個參將聽張一川的。
所以這種指揮,並不會像劉承宗統率數萬大軍那樣,撞上指揮能力的瓶頸。
因為張一川管的沒有那麼多,他既不需要管理駐地、也不需要管理兵糧,因為他們有足夠多的後勤人員。
沒人願意停下來,停下來就是死,隻能跟著大隊行動,在豫西翻山越嶺。
每一個層級的隊伍,都隻知道上級隊伍的準確位置,每日早晚各派人報告一次,讓走就走,讓停就停。
走的時候隻管行軍,停的時候各個大隊乃至各個小隊各顧各的事,隨處安營,打馬草的打馬草、該打糧的去打糧。
染病的人在各大隊隊、減員,躺在地上等死。
一時間五營參將標下,幾十個大隊漫山遍野排出方圓幾十裡地的寬度,整個隊伍就如滾雪球一般地膨脹起來,呼嘯掠過一個個郊野村落、山間堡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