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府衙門。
劉承宗端坐正堂,擰著眉頭翻看潼關發來的公文。
公文兩份,一份是潼關副將趙之瑞遞交參將張一川殘部入關的具體部署請示。
另一份則由河南五營參將宋江口述,河南府戰役、張一川部兵敗始末。
劉獅子表情古怪。
他就一會兒沒顧上張一川,張一川就從流寇頭子,變成天下第一巨寇,再從巔峰跌下去。
非常兒戲。
根據宋江口述,張一川攻陷永寧之後,兵力飛速擴張,等到圍洛陽,麾下兵力已膨脹至六七萬人。
其標下五名參將,都各率一營老本精兵,督著二三十個大隊。
河南的人多,那裹挾、附從而來的民軍數不勝數,張一川又來者不拒。
劉承宗那套正規軍的編軍方法,對這些老弱婦孺組成的民軍也不合適,乾脆就按農民軍的節製方法,叫大隊。
一個大隊少則二三百人,多則五六百人,浩浩蕩蕩往東走。
張一川掃地王的名號是真沒起錯。
這不就一個參將領一個營,然後帶著二三十個村莊,移動起來嗎?
雖然就隔了一道潼關,但關西關東完全是兩個路數。
這邊是堂堂之陣破軍殺將攻城略地,那邊則裹挾十萬餓鬼哭嚎瘟神亂跑。
給劉獅子開眼了。
自膚施縣起事已經六年,他聽人說流賊、流寇,也聽得耳朵起繭子了。
但萬萬沒想到,這崇禎年間正兒八經的大流寇,居然會是他親自派了教官,親手放出去的。
劉獅子的內心非常複雜。
我派教官,給軍械,發行糧。
你就給我學個了,把看見的人全掃走?
趙之瑞是老將,早在劉承宗還在魚河堡打鳥的時候,就從山西都司掌印調到甘肅做肅州參將,任上一乾就是八年。
此次關東兵敗的消息,就以極佳的素質,在最短的時間內做了三件事。
第一,是召集營內二百餘名沒有休假的軍官,整飭軍紀,準備硫磺、藥物。
第二,派人快馬傳報西安,將張一川兵敗之事報告中軍,並請求潼關衛旗軍協防潼關、武關守軍做好防範。
第三,仍遵守劉承宗的命令,在關外收拾了隔離營,於營內和甕城備好營帳、柴火、被褥、口糧,準備接應河南總兵部。
結果在城外隔離營的部署基本沒用上。
在趙之瑞的公文裡,宋江所部入關時,模樣慘不忍睹。
八百多殘兵敗將,分了四天三批靠近關城,丟盔棄甲個個帶傷,人人失魂落魄,如同驚弓之鳥。
參將宋江就在第二批人裡,被架在門板上抬進關城,身中八箭三刀,全靠一身布麵甲才撿了條命。
這點人,分批進甕城,根本用不著關城外的隔離營。
對宋江來說,這場仗其實是從兵敗才開始打的。
起初他們圍了洛陽,得知朝廷任命了個文官張任學做河南總兵,要來解洛陽之圍,便在河南府附近嚴陣以待。
他的戰報,也給劉承宗解開疑惑,就是為何張一川沒有封鎖南連嵩嶽、北瀕黃河的崤關古道。
因為這幾個傻家夥居然認為,他們有兵力優勢,兵員卻不夠精銳,在狹窄戰場難敵官軍。
並且鑒於張任學是文人領軍,所以故意要把張任學的河南軍放進河南府的平原來打,利用他們豐富的戰陣經驗來擊敗他。
關於這一點,劉承宗倒是不能說他們的思路不對。
打仗本來就是如此,儘管關係成敗的定式客觀存在,但也向來不乏反其道而行之的新穎戰術。
戰術戰法隻有因地製宜,沒有生搬硬套的必勝之法。
管用不管用,最後還得看輸贏。
無法贏了就是千古名將,輸了就是反麵教材。
但劉承宗確實認為張一川,考慮問題還不夠全麵,至少漏算了一點。
如果來的是曹文詔那樣的對武力自信,猛衝猛打的猛將,那張一川沒準真能利用兵力優勢把他埋在裡頭。
問題張任學進士出身,憑啥會輸在開闊戰場上運籌帷幄、調兵遣將方麵?
況且,河南五營還在概念上算錯了一點。
那就是張任學不是文人領軍。
鄖陽那個盧象升,那叫文人領軍,因為他的官職是巡撫,沒有直接上下級關係,命令都是指導範疇。
所以需要協調各級將校,協調好了,是命令;協調不好,那就是他的命,隻能帶著標營上陣砍人。
而張任學不一樣,人家不僅是正經的武將領軍,而且還是非常特殊的武將。
從文官禦史監軍轉仕武職,整個河南八府之地,沒有可以節製他的人,中州兵馬儘在其手,對所有武官都有非常強硬的上下級關係。
可以說這是個真正的總兵官。
結果顯而易見,張任學那邊仗已經開打了,張一川這還不知道敵人在哪兒呢。
沒彆的原因,張任學壓根就沒派兵跟張一川數萬之眾一爭長短的想法。
人家起手一招,招安義軍。
一邊煽動河南府各地堡寨土寇豪強,一邊給張一川標下各個大隊送免死牌。
一時間各地蜂起的鄉勇民團,在洛陽外圍向張部打糧的大隊劫殺進攻;內裡一支支大隊作亂,要麼脫伍奔逃、要麼倒戈以對。
張一川還得把最精銳的老營放在東邊,時刻緊盯滎陽、汜水方向,防著張任學帶兵突然殺來。
有心想撤,偏偏那洛陽城裡的巡撫陳必謙和福王,早就備好了敢死隊,隻要看出他想走的苗頭,就立刻發死士出城追殺。
急於求戰,卻又發現汜水鎮的地利要衝被張任學派陳永福把守,攻不得入。
最後逼得沒招兒,迫使張一川在手握數萬大軍的情況下,召集五營參將,以抽簽定下撤退方向。
隨後大軍在四麵受敵的情況下一朝崩潰,同日張任學揮師進軍,輕而易舉將張一川部數萬大軍乾碎。
而宋江,隻是抽簽抽到了向西撤退,第一個撤離戰場,卻因為進駐永寧城,被張任學誤以為是張一川本部,反倒挨了最狠的毒打。
就在這時,侍從羽林郎來報:“大帥,禮衙張部堂求見。”
不多時,張獻忠便揣著幾封書信進殿,正要說啥,便見劉承宗神色有異,問道:“大帥,這是出啥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