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的朝廷,從未如此混亂過。
整個臘月,崇禎都處於後金黃台吉即將稱帝的無奈中。
後金很難對大明有什麼秘密,尤其是僭號改元這種需要長久準備的大事,情報早已透過各種渠道為明廷偵知。
但知道沒用,阻止不了,現在黃台吉當皇上這件事,就連黃台吉自己都阻止不了。
後金黃台吉當下所處困境,其實跟元帥府的劉承宗差不多,都是長久以來積攢了太多戰爭壓力,迫切需要一個宣泄口。
尤其是劉承宗還比較輕鬆,內部壓力比較大,急於給部將封官;而黃台吉麵臨的情況,是外部壓力較大。
因為在稱帝之前,黃台吉的身份,實際上是聯盟盟主,對那些盟國並無嚴格意義上的隸屬關係。
如科爾沁的汗、朝鮮的王,黃台吉也是個汗,如何統治他們?
本來,這事緩一點也沒事,就像劉承宗這樣,八角城裡埋著林丹大汗,西寧城裡住著和碩特汗,漠南養著鄂爾多斯濟農,烏斯藏還壓著三個台吉不敢稱汗。
畢竟都是講究實力的,隻要實力大,元帥也能封皇上。
但後金最近兩次西征受挫,使黃台吉威望受損,必須趁著各個盟國的反對貴族尚未抬頭,使各路首領請上尊號,稱帝定下主從身份。
雖然漠南都督府太滑頭,宣大和遼東的明軍也不好打,但收拾個朝鮮、科爾沁還有各路北元遺老貴族,對黃台吉來說是易如反掌。
稱帝不是目的,目的是借由稱帝,更好地統合滿洲力量。
而對崇禎來說,是真無奈呀。
這個時代,光怪陸離。
老祖宗幾輩子沒見過的離譜事,全讓他趕上了。
西邊一個邊軍老兵當了善戰漢人汗,跑出去繼承蒙古大統。
東邊一個建州女真要做勇士之國的天聰汗,要做崇德皇帝。
實際上崇禎對黃台吉稱帝這事,本身很苦惱,但並沒有多生氣。
畢竟明金之間的戰爭早就常態化,稱不稱帝兩家都早就是死敵了。
何況,對崇禎來說,這世上有些事是他根本就不會考慮的。
比如,自己亡了國,大明完蛋了。
這是可以想象的,也有微小的概率發生。
然後宦官曹化淳篡位,當皇上了。
這也有更加微不足道的概率發生。
他都不會去想象,後金入關,統治天下。
這怎麼可能呢?
不可能,做夢都沒這麼做的,至多就是個金國。
但黃台吉還是準確地踩到崇禎的尾巴上,年號。
崇禎的意思,是至高吉祥。
崇德的意思,是至高道德。
就是說朕缺德唄?
隻不過惱怒歸惱怒,崇禎心裡也還是有點小慶幸的。
好在黃台吉選年號,沒用個順德、崇順啥的,應了遇順則止的讖言。
這玩意早在也先那會就流傳開了。
相較而言,他這會其實更擔心劉承宗被黃台吉這麼一刺激,也稱帝。
那個才是正經動搖大明統治的家夥。
崇禎不信任的是他能見到的文官武將那些大臣,但是對自己見不到的北邊明軍基層士兵,實力一直非常自信。
黃台吉的八旗軍確實是強軍,作戰?力、凝聚力強,但明廷的北邊明軍也耐苦善戰,儘管打得比較憋屈,卻也始終以三頭六臂的姿態維持著戰略對峙。
這樣的對峙能維持,一在遼東、宣大明軍並非不堪一擊;二在黃台吉在大明內線不得人心,即使打進邊防,也腹背受敵,站不住腳。
其勞師遠征,往往破城一兩處,便急忙退走。
而劉承宗的元帥軍就不一樣了,他的軍隊未必比八旗軍或北邊明軍強到哪裡去,但在大明腹地支持者很多,戰線推過去往往就是兩場仗。
先打主力軍團,再打地方民團,然後地方上就認了,不跟他拉鋸,乾乾脆脆接受統治。
他是真讓崇禎對北邊明軍的信心跌落穀底……這個家夥就是北邊明軍,明軍認為他是自己人。
最明顯的例子,如今被劉承宗按在延綏鎮不敢動彈的總兵俞?霄。
此人上一任官職是薊鎮的副將,帶兵以少阻眾,直麵黃台吉親率部隊,並將之擊退,這才加官進爵升任延綏總兵。
不能說他不忠誠或沒本事。
但是在延綏,軍心千瘡百孔,俞?霄根本不敢帶兵出鎮。
崇禎這會兒已經不像幾個月前,對陝西的情況兩眼一抹黑了。
他對元帥府的動向,掌握的還挺多。
因為朝中首輔溫體仁。
這個跟溫體仁跟崇禎,是絕配。
都是明哲保身的自私鬼,崇禎是甩鍋王,溫體仁就是不粘鍋。
這家夥是萬曆二十六年的二甲進士,那年才二十四歲,天才。
這個天才不參與黨爭,感覺局勢混亂,就想辦法到南京當官。
他不求財、不圖利、不結黨,以兢兢業業的廉政典範姿態,一乾就是三十年。
溫體仁非常有能力,兩袖清風,長於刑名錢糧,對那些讓其他閣臣皺眉的雜亂數據,其一目了然,極為機敏練達。
但是跟崇禎一樣。
溫體仁也是遇到需要解決問題的時候,就低頭不吭聲。
一到要解決人的時候,就兩眼冒光。
他跟崇禎,屬於以人為鏡,看見世上另一個我,君臣相知如自知,天造地設的忘年交。
溫體仁知道崇禎對陝西的事感興趣,就找了個當太常少卿的小兄弟,薛國觀。
薛國觀是韓城人,就是左懋第做知縣的那個韓城。
眼下整個陝西,唯一個沒有既沒有投降元帥府、也沒有跟元帥府開戰的縣。
薛國觀發動族人,刺探周邊消息,收集了許多關於元帥府的機密情報與最新動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