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鼎瑞道:“我至此公乾陪同使者,就是來檢核災情輕重。”
“咱秦地的災情去年就該上報,被督撫耽誤了,自薩爾滸潰軍入秦,當時陝西、延綏的撫臣又是倆瓜慫,都有本事,卻也一個貪財無算、一個就知道給朝廷修三大殿,山賊流賊年年有、饑民流民時刻走,上至朝廷下到地方,清剿魏黨如火如荼,官吏缺額數不勝數。”
“主官皆為南籍,與地方不通;地方副官多大族世宦,出行乘轎升堂做官,多見文書不見百姓,小吏倒是知曉災情,可近來情形不同往日。”
“七年來三個皇帝登基,今年魏公公柄國、明年東林諸子執政,五次三番從縣官到封疆大臣換個遍,小吏不知哪個主官敢做事、就算知道敢做事也不敢跟他有絲毫牽連。”
他搖頭道:“何況陝西三鎮邊餉拖欠、秦地包稅的欠稅難免,都是解不開的死結。”
“邊軍欠餉則軍心動搖,軍心動搖難防蕃虜,這是外;包稅欠稅則朝廷催科,朝廷催科生民四散,這是內。”
“一個事出現,地方就不能自製,陝西不以陝北視為全陝,朝廷不以陝西視為全國,則秦地毀而天下危矣。”
天色全黑,離篝火不遠的馬車在黑暗裡隻剩輪廓。
刺骨夜風吹來,楊鼎瑞緊了緊衣裳,似乎是覺得自己說起環境有些嚴重,又自我安慰地笑了笑,向東邊作揖道:“好在陛下聖明,知道這事就派使者下來,我估計最遲仨月,朝廷對賑災就有章程了。”
仨月?
劉承宗對此感到疑惑,要像楊鼎瑞說的這麼簡單,另一份記憶裡的大明為何被農民軍滅了?
他覺得楊鼎瑞說這話是在搪塞自己。
“若就三個月,先生為何辭官?”
“彆說三個月,半個月我都等不了。”
楊鼎瑞搖頭道:“我是朝廷命官,更為人夫父,妻兒都在安塞城內,她們不和我說安塞出了大事,我不知道;可我去看了,離安塞就那麼近,還能回府城坐堂?
倘天下事壞,多個楊鼎瑞無用;若天下事好,少個楊鼎瑞無妨。
我有官身,可營救妻兒不可派遣官兵,隻身回鄉若為人所害,地方官府定對災民坐以謀反,會為此死更多人,倒不如辭官一身輕鬆,能回鄉救出妻兒最好。”
他輕輕點頭:“救不回我就一道死了,也不過命數如此,罷了。”
牡丹川岸邊的夜晚寧靜,也隻有在這裡的夜晚才能有幸聽見春季蟲鳴。
劉承宗的思緒,也在楊鼎瑞慶幸的言語中向東方飄遠,那是遙遠的、他從未去過的紫禁城,卻在不屬於這個時代的記憶裡格外清晰。
他很悲哀,悲哀於被皇宮囚禁、名義上統治天下的年輕皇帝並不知曉,在他所統治的土地上正發生著什麼。
他也很為那年號崇禎的皇帝慶幸,慶幸皇帝沒有他知曉後事的天賦,否則可能在登基第一天就去後山老歪脖子樹見祖宗了。
這時,身邊的進士說:“若安塞事壞,你們不必管我,有馬有甲,突圍應不是難事。”
回過頭,劉承宗很認真地點頭:“放心。”
“接上家眷,後天這時候我們就在家吃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