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安東北方向的大王山,劉承運扛著書箱往前走。
穿過綿延荒山枯林,深入山溝後眼前終於豁然開朗,山穀間小溪潺潺,幾孔新開窯洞沿黃土山壁一字排開。
承運終於放下書箱,抹了把汗,揚起笑臉伸直了胳膊,環指四周:“獅子哥,這地方怎麼樣?”
小山穀不壞,要高地有高地、要穀地有穀底,幾條山路四通八達,劉承宗點頭道:“好的很啊,你怎麼找到這種地方的?”
說罷,他轉頭朝曹耀、楊耀等人揮手,五名哨長便各自帶隊牽拽騾馬,各自占起了地盤。
劉承宗比隊伍早回來兩天,在家人暫時避居的鑽天峁上跟家人見麵了解情況,隨後才帶隊伍進膚施縣境內。
劉承運坐在箱子上道:“可不是我找的,二叔以前是稅官嘛,哪裡的百姓逃走,他都知道,你走以後我們就在這些地方躲著。”
他回頭指了指不遠處的山洞:“那原本是糧窖,二叔探查地形後,讓人挖通了,在內裡設灶台,煙道有百步長,通到山那邊的懸崖上,這邊燒飯燒水,煙都從那邊出去。”
劉承宗翻身下馬,把韁繩交給跟隨而來的郭紮勢,環顧左右,暗自點頭。
父親尋這地方極好,種地不行,但當作避冬的臨時營地,再合適不過了。
他問道:“山裡還有糧食麼?”
劉承運點頭道:“從收到你回來的消息,二叔就開始運糧,你回家也沒停,現在有百餘石,不過再多就要想辦法了,家裡也沒糧。”
說著,劉承運起身打開書箱,邊翻找邊道:“其實你該在家多呆幾天,你不在這段日子,二叔二嬸還有大哥都很擔心你,彆看你回家住兩天二叔和大哥表麵上沒說什麼,心裡指不定多高興呢。”
劉承宗聞言抿著嘴抬頭看天,輕輕歎了口氣:“我何嘗不想在家多住些日子,連黑龍山都不能回……大沒告訴我,承運,眼下府城左近沒能與咱為敵的人,為啥不回黑龍山住?”
眼下這大王山在黑龍山南十餘裡,而劉向禹他們則在東邊十餘裡外的鑽天峁。
哪裡都不是他們的家。
承運翻書的動作頓住,悶悶說出句:“大家在哪裡,哪裡就是咱的家,黑龍山就先彆回了。”
說罷,他又在書箱裡翻找起來,片刻後才拿出四個厚厚的本子,遞給劉承宗道:“哥,這段日子家裡都在等你回來,這三本,一是二叔和楊先生所編,上麵有延安府地形圖,各地大戶人家、王莊、牧場、礦山,各族財力、宗族、官員、靠山的情報,以左近膚施、安塞、甘泉最詳細。”
厚厚一本,交到劉承宗手中。
隨後,劉承運又拿出第二本:“這是二叔和大哥一同編的,我翻過幾頁,有兵書摘錄、戰傷醫治、編練士兵、日用輜重算數之類的東西,我不太能看懂,後麵你自己看吧。”
又是厚厚一本,交到劉承宗手中。
最後,承運掏出兩個大本,揚著臉嘖出一聲,笑道:“終於輪到我了,這一冊,是我的主意,跟嶽父一起把他這些年來各地的乾兒乾女、認識的人,記錄一冊。”
他遞過來道:“嶽父也想明白了,反正有我這賢婿,咱在外邊鬨得大,他在城裡就安全,什麼時候咱被官府捉了殺了,他一家也受牽連完蛋……這一冊不一定有用,不過走私買賣、打探消息還能用得上,沒準什麼時候還能派上大用場。”
劉承運感慨著翻向最後一冊書,臉上的表情嚴肅了,說:“這是你走後,我和宋守真一起,把獅子營、王和尚、張天琳、闖塌天諸部所有人登記造冊,如今除鑽天峁和延安衛,還有各鄉裡幫人抗稅的壯士、願意出糧的大戶,一共一千九百餘人,全在上麵。”
四個冊子,拿在劉承宗手上,讓他心裡沉甸甸。
這不是四冊書,而是能把延安府掌握在手的鑰匙。
正趕上郭紮勢把騾子馬拴好回來,告訴他們屋子已經收拾好了。
劉承宗把書重新放回書箱,抱著箱子帶承運往窯洞走去,邊走邊道:“周圍抗稅,具體是怎麼做的?”
“主要是兩方麵,地方糧長靠嚇,拉起村民抗稅,需要人手時咱們出,坐到糧長家去,不讓百姓給糧長交稅,也不讓糧長往縣衙交稅,官府那邊就要靠跑。”
承運詳細說道:“延安府城三座門還有小西門,都安插眼線,還有衙役,經過上次的事,府衙縣衙的衙役都死個乾淨,新招的不少都是咱的人,有時消息剛從府衙傳到縣衙,咱的人已經帶消息上路了,他們到地方隻能撲個空。”
他笑了一聲,總結道:“很多沿河的村子在縣衙都消了戶,其實百姓都還在那住著,大哥帶人把大戶打掉,家家都有餘糧,今年膚施縣的秋糧和攤派,應該隻收到七十多兩。”
進屋了,劉承宗看看窯洞陳設,都有炕有桌椅,不算壞,拉過條凳坐下,問道:“這還不夠衙役和胥吏的工食銀,他們能乾?”
“他們沒銀子,咱有啊!光楊彥昌就給了咱五百兩,你走之後承祖大哥帶人抗稅,打過九個執意收糧的糧長、地主和鄉紳,每次都金銀全拿走,糧食給百姓留一半。”
說到這,承運神秘兮兮道:“獅子哥,咱們再進府城,可不能再搶糧鋪了。”
劉承宗皺眉道:“怎麼突然說起糧鋪?”
“因為咱家開糧鋪了。”劉承運說這話時沒忍住,笑了一聲才道:“還是嶽父有個乾兒,我也不知他怎麼有那麼多乾兒,想倒糧食,嶽父跟二叔商量後,拿了三百兩做本,收沿河兩岸的糧,還有咱的一點糧。”
劉承宗的眉頭皺得更緊:“糧自己都不夠吃,還拿到外麵賣?”
承運連忙搖頭:“咱上的糧不賣,是送,像縣衙戶房那個張書辦、孟縣丞,哥你認識,還有幾個書辦,每月去糧鋪領一石小米,還有幾個給咱辦事的府衙、縣衙衙役,也是一樣,他們領咱的糧,辦咱的事,有幾個鄉紳去告狀,直接被衙役揍出城。”
劉承宗的眉頭舒展了,合著如今縣城的書辦、衙役,領的都是劉家的俸祿了?
這屬於什麼,早期滲透?
反正照這種情況下去,朝廷的延安府就隻是一座城,很快就無法起到統治的作用了。
他問道:“這,都是我大的主意?”
“對,你走之後,這些事都是二叔和楊先生商議,安排我們去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