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岸山堡西麵有小道通往山窯,周圍群山裡以北窯、東窯幾個地方為界,三十幾座小山,山上開墾山田坡地、山下種植苜蓿馬草。
南岸山裡幾個杏子河支流小溪,也一樣有村落百姓居住,同樣有田地灌溉的能力。
東南間隔二三裡修出三座黃土墩台的地基,配合這座山堡扼守大道,有易守難攻之相。
照曹耀的話說,弄幾門大佛狼機或上千斤的將軍炮擱在堡上,敵人隻要不熟悉地形,進了這河穀就甭想出去。
劉承宗進過秦王莊子修的土堡,這座堡子大小和那個差不多,石牆比夯土堅固,但修得更低,也就一丈二三尺高。
但慶王莊山堡裡麵的情況,和秦王莊子大不相同,給劉承宗的感覺很像軍事要塞。
沒有軍堡那麼多藏兵洞、彎彎繞繞,隻是大體上簡樸的感覺和軍事要塞很像,是個西北衛所秀才能修的樣子。
前院兩側依靠堡牆的石屋像一座座緊挨的營房,裡麵隻有夯土通鋪大炕,沒有取水天井,堡內也沒修井。
後院正堂采光不好,暗得很。
劉承宗就在正堂院外見到被捆綁押著的林蔚。
這甘肅秀才模樣很怪,既不是那種被捉後畏畏縮縮,也沒有梗著脖子找死的模樣,隻是被綁在一邊,看樣子像在思考。
劉承宗問:“吳自勉這封信,何時送來的?”
問話非常順利,跟不需要恐嚇,林蔚就像正常對話一般,道:“前天,李卑要來了,這堡子還沒修好,你搶了東西趕緊走,這守不住。”
他的態度把劉承宗逗樂了:“喲,搶你王莊,你也不恨我?你可比秦王莊子的管事心大多了。”
林蔚轉臉歎了口氣,回過頭問道:“往甘肅送的貨,大王都劫了?”
見劉承宗點頭,林蔚短暫閉目,心中了然。
看見劉承宗那會,林蔚心裡就知道,那批運往王府的貨應該沒了。
他不是心大,是非常清楚沒辦法了,沒有挽回的餘地。
不論財貨被劫還是王莊被攻占,兩件事擱在彆的管事身上,都沒什麼關係。
但放在他身上就糟了,哪一件發生都意味著死定了。
所以兩件事一起發生,也不會讓人有太大的心理波動。
反正無法改變,隻能儘量平靜接受。
三天,劉承宗想著,吳自勉在三日前送來這封信,那李卑很有可能還未上路。
他應該還有時間商議對策。
就在這會,林蔚似乎在等他說什麼,見他默不作聲,便主動開口問道:“大王對我是何打算?”
劉承宗隻覺得這人很奇怪,非常平靜。
用刀挑開箭矢的本事不是人人都有,但在邊防地區隔十餘步,如果弓力夠輕,好手有很大可能會挑開羽箭。
這個絕活兒,過去在魚河堡,選鋒們閒著沒事經常用平頭箭射著玩。
但在戰鬥中一般沒人用,玩嘛,失手了也不要緊,戰鬥中失手了很可能人就沒了。
比起單刀挑箭,盾牌靠譜多了。
但彆無他法時敢露出那個姿勢,林蔚很有勇氣。
劉承宗因此問道:“你早前橫刀攔馬,為何如今判若兩人?”
“那是一時氣憤,我本就戴罪之身,如今莊窯為大王所奪,活不成了。”林蔚道:“細細想來,若大王不殺我,我不如隨大王鞍前馬後拚一把,興許能多活些日子。”
這還是劉承宗第一次見到,有秀才功名的人能這麼乾淨利落投賊的。
比起自己,這才是個賊啊,跟曹耀同款,都擁有靈活的道德底線。
想到這,劉承宗向四周看去,很容易就找到了曹耀的身影,這家夥在遠處爬上房子,站在房頂在半牆的保護下架著三眼銃瞄向堡牆。
也不知一把年紀了,自己跟自己在那玩啥呢。
他回過神問道:“你為啥罵你丈人啊?”
林蔚聞言一愣,隨後才想明白肯定跟彆人打聽他了,歎口氣道:“不孝唄,本來就不想當儀賓,拗不過權貴,爹娘重病,儀賓不能儘孝,飲酒罵人,沒什麼好說的。”
林蔚覺得這不重要,他也就沒細說,隻對劉承宗道:“在下是寧夏中衛的生員,熟讀經史武藝湊合,弓弩銃炮都會用,大王麾下兵將嚴整,不敢說如虎添翼,鞍前馬後總歸多個效用,如何?”
劉承宗思量片刻,頷首問道:“你知道我是誰?”
林蔚看了又看,餘光瞟過插在石堡城門樓上的劉字旗,低頭道:“不敢知道。”
“我是劉承宗,你說我帶你走……”
劉承宗頓了頓,問道:“那我若是說,不打算走呢?”
“不,不打算走?”
林蔚平靜的臉上第一次露出吃驚之色,急忙道:“守不住啊,這堡子還沒修好,就算修好了它也守不住,大王兵力雖精,那也無非與官軍在五五之間。
那李卑上任延安參將,如今延安府各地處處鬨賊,未必會在府城就近招兵,興許於邊牆整軍,統率營兵南下,走綏德、延川、延長一線,到時自東南堵住去路。
到時此地隻能向西北跑進保安縣,那是死地,北有定邊、安邊諸營,東南有延安參將精兵,西南為二道邊牆所阻進不得慶陽。”
林蔚猛地說出一連串的話,末了歎了口氣,小心地看了劉承宗一眼,道:“若大王不走,也不想殺我,放我走,我一介必死之人,不會告官,隻想求條活路。”
劉承宗笑了,其實林蔚說出的話,跟他自己所想,相差不大。
這堡子、王莊,是個好地方,但有官軍威脅在側,不能守。
“起來吧,彆管我怎麼想,你先跟我說說,這堡子有多少田地,能養活多少人。”
劉承宗叫人給林蔚鬆綁,這人雖有武藝在身,但身上沒兵器,旁邊又有韓家兄弟在,也不必擔心。
林蔚道:“河穀十一頃上田、山地五十餘頃坡田都是王田,南北兩山百姓投獻田地六十餘頃,那些地的地租是四鬥,以後也不用給官府交糧,每年收穀萬石有奇。”
“你們還交稅?那百姓為何會把田地投獻王莊?”
“攤派,朝廷收那點糧才幾個銀子,比起府州縣衙門攤派,王莊地租少一點,百姓就願意把田地投獻。”
正說著,曹耀從房上跳下來,喊道:“將軍,塘騎回來了,帶了一騎,好像是劉恩。”
劉恩是黑龍山的馬戶,聞言劉承宗也顧不上林蔚,連忙朝堡外跑去。
就見劉恩跑得馬兒嘴裡吐白沫,過來翻身下馬,腿沒站穩就跪在地上,硬喘了兩口氣才道:“二爺,老爺說有延長人持闖字起到大王山,讓消息一定告訴你,說延川,延川的混天王被延安參將李卑擊潰,逃進延長。”
劉承宗沒說話,攥緊了拳頭。
李卑,李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