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也有人他是逃兵,說這事在隰州都傳開了,去京師勤王的山西兵全嘩變了,都是逃兵。
說他肯定落草了,不然整天買酒的錢從哪來。
說歸說,莊上的老人都看著他長大,就算覺得他落草了,也沒人去告官。
反正……反正就算告官,官府也沒賞銀。
杜巧兒從水溝裡弓著腰起身,看著熟悉又陌生的童年玩伴,月光下玩伴滿身是血手上握刀,讓她不敢答話。
“誰在說話!”
有人聞詢奔來,她聽見弓弦崩發的聲音,鄰家大哥抬刀把箭劈飛,提刀衝進巷子。
片刻裡幾聲慘叫,他又返身提刀出來,身上的血更多,左右尋覓低聲呼喚:“巧娘?”
把杜巧兒看呆了,老太太沒吹牛。
她兒子真能殺北虜韃子。
杜巧兒從水渠裡爬起,怯生生叫了一聲:“哥。”
三郎先是很詫異她就在旁邊水渠,旋即如釋重負揚起笑臉,緊跟著警惕環視四周,這才道:“跟我來!”
他們翻牆進了老太太的家,院子裡滿是破敗,堆了滿地的空酒壇。
三郎把她放進井裡,說彆怕:“我知道早晚有賊,在井裡挖了洞,有水有糧,彆出聲,我不叫你,你彆出來。”
杜巧兒緊緊攥著井繩生怕跌下去:“那你呢?”
“我沒事,快下去。”
井軸骨碌碌轉,井繩一尺尺往下墜,頭頂的月光越來越遠,杜巧兒進了深不見底的井。
下了沒多遠,井繩不再下墜,頭頂傳來三郎空洞帶著回音的叮囑:“沿牆摸摸,爬進去小心點。”
杜巧兒在井壁摸索,很快就摸到井裡有些磚石被掀掉,有個能藏人的小洞,洞裡放了幾隻邊軍的皮水囊、幾包裹得結結實實的磚頭。
想到哥哥姐姐還有小弟,她心裡止不住的難過,這不禁讓她慢慢挪著身子到洞口,抬頭瞪著雙大眼睛望向井口的天空。
不望還好,一望聽著井外斷斷續續傳來的慘叫與哭泣聲,更難過了。
想有的沒的,想鄰家老太太,想那些參加簡陋宴席的親朋好友,還想留在家裡的琵琶。
想,想鄰家大哥為何要從屋裡出去。
想他從軍那日,對自己想說卻沒說的話。
她拆了一包磚頭嘗嘗,嗯,不是磚頭,是炒麵磚,混著淚,鹹淡剛剛好。
這一夜又驚又懼又累又困,巧娘抱著幾塊磚頭睡著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夢裡正月十五,百姓披紅掛彩抬神像穿過大街小巷,大哥吹嗩呐、大姐敲鑼鼓,有人喊她去給官老爺彈琵琶。
突然聲音變了,讓她猛然驚醒,鄰家三郎從井上呼喚:“巧娘,巧娘爬上來吧。”
再抬頭,井外的天色已經亮了。
井繩轉得比夜裡吃力得多,巧娘也想用力往上爬,可她爬不上去,最後還是被井繩拽著重見天日。
莊上已經安靜了,焚燒黑灰隨風飄蕩,空氣裡籠罩著跑不掉的焦臭味道。
院子又多了具屍首,仰麵被刀殺了,鄰家三郎垂頭坐在井邊,身上血流到地上,血跡已經乾了,在院子裡拖出幾道長長的印子,一直到屋子裡。
“哥,你傷著哪了?”
他抬起頭,鎖骨插著支被掰斷的箭,衣裳胸口也被割開,抿著蒼白嘴唇搖搖頭,拄腰刀重新站起身,晃了晃才站定。
他向屋裡走,杜巧兒也跟著往屋裡走。
堆酒壇的中堂有另一具屍首,三郎讓她進屋換衣裳,那裡有他小時候穿的衣裳,老太太保存得很好,洗得很淨。
等她再走出屋子,坐在酒壇上的三郎笑了,彎彎的眼角像在發光,說:“好看。”
桌上有整理好的藍布包裹,三郎讓她背上,巧娘不知裡麵裝了什麼,隻覺得很沉。
沉得她不太想背,但三郎不管,隻慢慢向外走。
莊上的賊已經走了,街上遍地屍首,有些房子被燒成廢墟,有些房子的火還沒滅。
經過一戶敞著的門前,她看見大姐光著身子躺在中堂桌子上,開腸破肚。
三郎不讓她看,硬牽她往莊外走。
他們走向墳地,三郎越走越慢,衣裳又往地上滴血了。
一直走到老太太死後,村人幫著下葬的地方,鼻間焦臭味道沒了,空氣裡的黑灰也不見蹤影。
木製的墓牌早就沒了,但旁邊放了幾個酒甕,還能認出來。
三郎跪在地上,撐著刀也沒再站起來,隻好坐下用衣裳擦刀,仔細看著刀身寫了‘天啟六年寧武關官造’的腰刀,收進刀鞘。
隨後腰刀和下弦的弓一起推過來,他邊在墳頭用手刨,邊說:“你係上革帶帶上刀,這是張好弓,但你拉不開也上不了弦,以後看見,看見能用的就把它賣了。”
杜巧兒的嘴唇囁嚅,渾身都沒有力氣,腦子也被妖怪吃掉,什麼都說不出來。
三郎還在刨,刨得滿手泥土,從墳頭刨出金鐲子,還刨出了銀錠子。
他轉過頭,捧著金鐲子銀錠子遞過來,杜巧兒本能地往後退,卻見他臉上湧出巨大哀傷:“巧娘,我沒當逃兵,我給朝廷殺過北虜韃子,也給朝廷殺過東虜韃子,這是他們搶的,我,我不會騙你。”
杜巧兒的眼前一片模糊,什麼都看不見了,隻好嘴角噙淚用力點頭,一次比一次重:“巧娘知道,巧娘知道哥不是逃兵。”
金鐲子和銀錠子被塞進她手上,三郎的手一觸即走,像被她燙到,可她分明覺得那手沒有一絲溫度,該是她被冰到。
他吩咐說:“包裡有換洗衣裳,鞋子破了也有換的,還有勤王發的賞功牌,也沒什麼用但……拿著吧。”
三郎說話越來越慢,卻越來越細:“你把頭發剪短紮發巾,出去彆說是女子,有人搶錢就把鐲子給他,實在不行銀錠也可以給。”
“還有換洗衣裳裡藏了一兩銀子,是臘月兵部發的去年正月軍餉,我想拿回來給娘,回來晚了。”
他坐不住了,身子慢慢靠在墳頭上,臉上露出前所未有的虛弱,眼角有透明的淚水緩緩流下,說:“巧娘,我要死了。”
還沒等杜巧兒上前說什麼,三郎用右手捂住有斷指的左手,又急又快地哀求:“你快走,我不想你看我死,你快走吧,我,要去陪娘了。”
杜巧兒不想走,她一步一步走上前,可就在這會,三郎突然又不知從哪裡來的力氣,很快坐起身來,坐得很正,把她嚇了一跳。
“巧娘,我,你……”三郎又一次笑了起來,可終究還是欲言又止:“好好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