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曹耀不知道這事,他問道:“這登記百姓有啥用啊,官軍下次再來,沒準就是四麵圍剿,他們來了我們還是得跑,你是讓百姓跟你還是不跟你?”
“當然不跟。”
劉承宗搖頭道:“我不是要劃地盤,是要了解這片土地,找出所有活人,儘量跟他們有個好點的關係,也想辦法……讓他們活下去。”
“我們要劫的這筆銀子,本該用在興修水利上,大的水利設施一時半會修不了,但我們能做點小的。”
但他心裡清楚,這東西,在旱災已成趨勢的條件下,很難通過微小努力改變。
所以他隻是想留住剩下人的性命,畢竟他們留到這會兒,很可能有生之年不打算走了。
劉承宗乾不了更多事,隻能儘量保他們不遭人禍,硬扛天災。
“官府都出不去城門了,況且鄜州以北許多地方都是隻有縣衙,沒有知縣,我們做個中間人,若將來那條河斷流,就把他們遷往彆處,攢裡並甲。”
“我在,他們就不用給朝廷交糧,我走,他們能拖的就拖一拖,沒準拖拖我就回來了。”
曹耀聽懂了,接連點頭抬手道:“反正還是不給朝廷交糧。”
“對了,就是不給朝廷交糧,官吏百姓誰都能活,隻要不給朝廷乾事,我就不害他們。”
王文秀攏著胡須問道:“那些首領回來呢,不沾泥、高闖王?”
“他們都進山西了,哪個回來不得肥的流油,要是從山西光著屁溜子回來,回來悶頭搶老百姓這仨瓜倆棗……”
劉承宗想了想,還真沒準有這可能,他說:“小首領餓得沒辦法,我們就幫他們活下去,若有就喜歡殺人取樂的,我們就幫他們投胎。”
“至於能叫上名號的大首領,闖王不會乾這事,不沾泥我看也沒那麼糊塗,混天王跟左掛子沒準招安了,沒招安也沒事,我覺得能談。”
“獅子,我還是沒明白,為啥啊?”
上天猴疑惑道:“就光乾個好事?”
“這可不是光做好事啊,你想,我們搶了糧食,可以自己吃,搶了銀子乾嘛?沒處花,說句難聽話,就是想讓弟兄們喝點酒,我都找不著哪兒有那麼多酒。”
劉承宗解釋道:“我這腦袋裡也有點亂,怎麼說呢,把各個沿河靠水的村子聯合起來,這個村子有羊,那個村子有糧,要是沒富餘就算了。”
“有富餘的,我們可以給戰輔兵發點零花錢,各哨紮營在周邊,偶爾放個假,去村裡吃個羊肉、喝兩口小酒,安置個家眷,這當地百姓不就也有了銀子,到時就重新有市場了。”
劉承宗說著歎了口氣:“跟著我的都是老實人啊,不能總這麼圈著讓他們受罪。”
收糧的事,劉承宗壓根沒想過,最多也不過對微不足道的農餘有點期待。
但他也心知肚明,這些村子本身就夠嗆能養活自己,更不可能養活他們。
而且旱災會繼續下去,即使攢裡並甲,將來恐怕也會並無可並,到那時候,他就必須把這些百姓帶到彆處了。
“這些農戶裡的少年、青年,也是我們的後備兵員,他們留在這,能吃上飯,哪怕到明年這個時候,身體就都差不多了,至少比現在的輔兵強。”
說起輔兵的體質,劉承宗就來氣。
當時招兵他怎麼就忽略了這點呢?
沒考慮過有人穿上動甲。
自耕農青壯的身體,要比滿地亂跑著乞活一兩年的流民饑民強多了。
劉承宗看向承運:“登記出來這些,就按之前我們在山西商量的乾,一個村子放個傷兵,願意習武練陣的,就教他們。”
“戶籍的話,先從村子著手,如果有村民與縣衙的書辦相熟,就還用延安府城的老一套。”
曹耀搖搖頭沒說話,見劉承宗疑惑地看過了,他連忙搖頭道:“沒事,挺好的,我就是覺得麻煩。”
這種感覺他太熟悉了,還是劉承宗一貫的克製。
曹老賊皺眉道:“費這勁呢,就是明目張膽的讓百姓通賊又咋了?”
“讓百姓通賊容易,再走近點就行,可官軍到了我們跑了,百姓走不了他們要死的,何況這對我們也有好處。”
劉承宗道:“我們不占據此地,隻提供一時保護,沒期待,官軍來了百姓倒向朝廷也就不會生氣,彆說你們。”
他抬手在自己太陽穴點了一下:“世上除了我的心,沒東西能約束我,我生氣了會不會殺人?”
“我還沒有護他們一世的能耐,所以也不能指望百姓鐵了心跟我乾,而且陝北這個地方,北臨長城難以割據,不打掉榆林鎮,就永遠有把刀懸在頭頂。”
長城就是條高速公路,山西宣大的邊軍但凡有需要,渡過黃河就能依靠長城快速抵達榆林。
有這麼個玩意在北邊,何況如今這氣候,就是想割個割不來。
隻能借此時機,在安塞千戶任權兒、魚河堡賀勇拉出第一道北方防線的掩護下,暫時從山西隰州到延安府的杏子河之間,建立一條安全通道。
曹耀擠擠眼睛,沒說話,頓了頓又自己笑了一聲。
照他的想法,這年月人不論如何都是要死的,根本用不著給彆人考慮那麼多。
“說來也奇怪,我知道你一直就想自己當個人,我也知道,你也就隻是要求自己當個人,但這光景……”
曹耀搖搖頭,麵上無半分嘲笑,反而很少敬佩道:“這光景能當個人,我跟你說,我都不敢想,若我自己在外邊,沒準這會都已經吃上人了。”
他發出了預言:“回頭肯定有人給你修廟,塑他媽個金身供著。”
“是,做人不簡單,四千多人一塊都做個人,更難。”
劉承宗點點頭,說出一句後又很輕鬆的笑了,看向帳中盤腿坐著的人們道:“但好在有大夥幫忙,這人,我們到如今做的還不算壞。”
說罷,劉承宗又想到個高興事,他起身在軍帳裡榻旁摸索,最後拿出一冊塘報,對眾人顯擺著說道:“你們猜猜,我今天在這上頭看見誰了?”
沒等彆人說話,承運就搶先道:“哥,是不是楊彥昌有消息了?”
“猜的真準。”
劉承宗抬手指指他,笑道:“楊指揮使在北直隸乾得還不賴,沒跟著吳自勉,得了個招募民兵的差遣,乾得還不壞。”
承運鼓掌道:“這是王和尚的老本行啊!”
“對,所以他因為乾這個又升官了,撈了個提調民夫的差遣,嘖嘖。”
劉承宗越想這事越想笑,道:“我覺得這次他倆要能活著回來,陝北賊子裡要出大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