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最新網址:自從被調來把守城門,袁三悶很不快樂。
他本姓馮,年輕時是縣中無賴子。
十九歲那年把婆姨輸給彆人自己成了乞丐,活不下去了。
他闖進袁員外開的賭場混了頓打,再闖進去,被打斷條腿,腿好了再去惹事,被剁掉左手尾指,從始至終一聲不吭。
從那天起,袁員外的賭場每月給他二兩銀子。
其實自明初開國,明朝人聽見賭字心裡都會發抖,因為太祖皇帝說民賭剁手、官賭革職。
這事在太祖皇帝死後禁不絕,至少也沒人敢明目張膽的賭。
但馮三悶進賭場那年,已經萬曆三十七年了。
當時皇帝怠政,地方官員不足,所有法令都不太好使,而且皇帝本身就在宮裡和司禮監的人賭得昏天黑地,宮裡出來有一個算一個都是專業荷官,伴隨稅監四出,賭博之風立即在兩三年裡重燃大江南北。
袁員外不是官兒,隻捐了個冠帶,最早是個老無賴,萬曆年間做了宦官的乾孫子。
乾孫子就是乾兒的乾兒。
靠這關係,拿下合水縣兩處礦地做了礦頭兒,不過因勘察草率、強迫開礦的百姓缺乏積極性,開采出的礦石不但沒讓袁員外賺到錢,連跟乾爺爺簽的官民均分的錢都沒賺到。
好在袁員外聰明,趁沒人知道,聯合乾爹把礦頭兒轉賣給合水縣西關號稱半座關的祁老爺。
祁老爺代代耕讀傳家,本身又是眼高於頂的致仕官員,看這事能賺銀子,哪知道賠個傾家蕩產,手腕子也彆不過宦官,田宅地契都給袁員外分了不說,就連小女兒也被巧取豪奪了去,當場氣得一命嗚呼。
隻是祁小姐是個烈性人,一直滿心恨意,第一次懷了娃娃,自己把娃娃打沒了,第二次乾脆傷了袁員外那玩意兒,後來投了井。
袁員外靠這筆錢,在城內與兩關外開了三家賭場,這才賺了大筆家財。
原本馮三悶這種耍楞犯渾的,會被神不知鬼不覺得弄死,隻是事情叫袁員外知道,想起自家年輕時也是狠人,便每月給他點錢,還招到家裡做乾黑活的打手。
馮三悶這三悶就是在賭場得的名字。
沒過幾年,連姓都改了,叫袁三悶。
前些時候李老豺和田近庵圍城,知縣蔣老爺召集城內紳士出人,袁老爺就地組織賭場幫閒成了團練,袁三悶就作為團練頭子被派到城上守城。
賀虎臣驅走賊人,本來縣城就撤了防,哪知道沒幾天賀虎臣又潰回來,以至縣城大震,蔣縣太爺再次召集士紳。
還真彆說,雖說縣裡遼餉難征的不行,地方攤派縣太爺親自上門也隻能要到一半。
可遇見這種事,甭管要人還是要錢,大夥兒都特彆積極。
而且一再要求:哎呀,蔣父母千萬彆讓慶陽衛的兵來守城呀,守城,咱合水子弟一力承擔啦!
想到袁員外拄著拐杖在蔣縣太爺麵前說這話的惡心樣子,搬躺椅坐在城門洞搖蒲扇晾腳丫子的袁三悶仰頭嗓子裡使勁兒,哈出一口濃痰,歪頭往邊上一伸,啪地吐在地上。
“淨他娘的放鳥屁!”
糟老頭子說要跟新買的六房小妾試試家夥事兒還行不行,讓他娘老子個四旬斷腿缺指頭的殘疾人跑來守城,還頂他媽個大太陽。
你個老入娘賊,咋不到城門試,還能讓三爺瞧瞧過個乾癮。
這年月守城門能有啥意思?
袁三悶心想:來的不是流民就是饑民,一個個討飯的又臟又臭,成日裡跟這幫蟲子打交道,多惡心呐。
正當這會兒,吊橋上跑來個被曬得滿頭大汗的民壯:“三爺,來了個慶陽衛的兵,勸不走!”
他蒲扇一頓:“幾個人?”
“就一個!”
袁三悶一骨碌從躺椅上翻起,露出同時皺眉勾嘴角的複雜表情,狠狠伸了個懶腰,快步朝前一躥一躥過去了。
這高興事不就來了麼!
吊橋上排了個長隊,幾十個衣衫襤褸的流民饑民等在北川橋上,不少都是老熟人了。
這幫人都是山裡跑出來的乞丐,隔三差五就跑東關來碰運氣,就好像城裡有他們一口飯似的。
袁三悶瞟了眼隊伍,又朝東邊山裡望了一眼,這山非常可恨。
若是沒這山,這幫又臟又臭的蟲子都餓死清靜。
城門一閉,管外邊天崩地裂,合水城固若金湯!
隊伍最前,有個乾瘦旗軍穿打補丁的兵服,騎在匹比他還乾瘦的大肚子馬背上,神情焦急地揮舞書信道:“我要入城,這是給你們縣太爺的信,出大事了!”
“送誰的信?”
袁三悶皺著眉頭從後邊一躥一躥上來,伸手接過書信,就聽那旗軍道:“慶陽衛指揮……”
“你爺爺當是哪裡來的毛臉猴子。”一聽慶陽衛仨字兒,袁三悶就放心了,揚手罵道:“哈你個遭瘟的老猢猻騎上馬裝人,一時半會竟沒認出來,誰幫我把那屌臉挪走,縣太爺有令,不準放一個賊子跟狗入城。”
被攔住半天,旗軍早急不可耐,卻又無端被人羞辱一頓,直接被罵傻了,甚至連還嘴都顧不上,眼睛瞪得比顴骨還大,伸手卻罵不出來,急道:“我是慶陽衛旗軍,不是賊!”
“縣太爺還說了,狗可以放半隻,旗軍不能。”
沒等旗軍再還嘴,袁三悶已伸出隻手舉過頭頂。
這隻手捏著做出一張一合的動作,袁三悶滿麵厭煩擺擺手,嗬嗬嗓子又是一口濃痰,伸展胳膊朝西方一指:“快快夾住鳥嘴!飛回鳥窩入你娘去罷,城不給入!”
袁三悶罵了個爽,轉身對左右擺手道:“卵大個指揮使,管的兵還沒個屌管的毛多……仨數不滾蛋,就地打死喂饑民。”
旗軍被羞辱得臉一陣紅一陣白,五次三番想抽刀砍人,硬是不敢,也不敢再留著,隻得撥馬離開吊橋。
走之前還大喊一聲:“你個狗瘸子,那信必須給蔣知縣!”
在慶陽,沒人怕慶陽衛。
就連大戶,也不怕造反前的慶陽衛。
慶陽府有個環縣守禦千戶所,慶陽衛在慶陽駐紮了一個千戶,餘下主力都駐紮於寧州。
前些時候,這一個千戶跑了點人,剩下的人還和韓朝宰打了三仗,贏了一仗,沒剩幾個人。
駐紮在寧州的主力,跑沒了。
寧州那地方田多,有上百萬畝田,但因元末李思齊在寧州負隅頑抗,被太祖皇帝朱元璋加賦一倍。
彆的地方收一分二,這地方收兩分五,萬曆年還稀裡糊塗的被多征了幾厘,誰也不知道因為啥,反正每年額征將近七萬石糧。
自洪武四年至今,從未有哪一年能把夏稅秋糧收齊的。
彆的地方遇個旱澇災害,流民都往寧州跑,因為地多;
寧州百姓從明初就都往彆處跑,一直跑到現在,因為稅高。
旱災本來就挺要命了,萬曆爺跟崇禎爺又賽著加派,一下全炸了。
慶陽衛指揮使手上能管的人確實還沒袁三悶多。
還沒走出多遠,就見河岸那邊轟地一聲,戰馬一聲慘叫,也不知是崴了腳還是實在餓得沒力氣,重重摔倒在地上滑出去好遠。
橋上所有人都楞住了,最先反應過來的還是袁三悶,他攥緊拳頭蹦著跳著高聲叫道:“蟲子們,馬死了,吃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