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九章 蔣應昌的大冒險(2 / 2)

頑賊 奪鹿侯 9494 字 7個月前

蔣應昌隻報以憨笑:“夫人,回,回家再抱,這麼多人瞧著呢。”

待婦人含羞退開,知縣抱起五歲的兒子笑問幾句,隨即被人群裡的生員們圍在中間。

人們七嘴八舌地問:“先生,那賊兵沒傷了你吧?”

蔣應昌無聲笑了好一陣,才鬆了口氣道:“毫發無損。”

“剛剛先生與那賊兵說了些什麼?”

“那不是賊兵,是延安府巨寇劉承宗。”蔣應昌的臉上既有人小力微的無奈、又有劫後餘生的驕傲,最後灑然笑道:“勸了勸,他不投降。”

說罷,他沒等眾人笑完和奉承,便一手抱著兒子,一手揚臂指向城外車輛,點了個縣學生道:“快,召集民夫將錢糧運入城內官庫,封閉城門清點此次縣中損失。”

眾人對那些錢糧好奇的很,幾個縣學生員去召集百姓,仍有人聚在一旁好奇問道:“大人,賊兵怎會留下錢糧?”

“本官要來的唄,我說小縣尤為窮困,就是搶了錢糧也不能讓他們都帶走,他們還不錯,都是缺餉亂兵,良心尚存,真給縣裡留了點。”

百姓們歡天喜地把蔣知縣接進城內,臨走到城門洞,蔣應昌看前麵屍首擺了一地,又回過頭望向早已走遠的西城外。

回到縣衙,生員們還在衙門外清點,此次蔣知縣深入敵中要來的錢糧,蔣應昌已接連下達數條命令。

他對縣中尚存九名生員予以任命,六人輪換協守城門,餘下三人組織百姓修整守城器械與兵器。

“劉承宗不會是最後一個進慶陽的,合水城的運氣也不會一直這麼好,招兵備戰,往後的賊子還多呢。”

錢糧很快統計出來。

劉承宗給他留下的東西絕對不少,一百多輛車往返拉了兩趟才都運回城內。

糧食五穀有一千四百餘石,有陳糧、有腐糧也有生了蟲子的糧食,就是沒有乾乾淨淨穀物氣息濃鬱的新糧。

財貨的價值不好估計,因為金銀皮具與織物香料全沒有,就連銅錢也沒有。

全是不易出手扔了可惜的東西兩洋奇貨、玉器、瓷器、名貴紙張、酒壺裝飾、名木家具等物。

蔣應昌昨夜就知道劉承宗會留下什麼,因此聽生員來報並不差異,隻是揮揮手道:“寫告示吧,不單貼在城裡,城外各裡也要貼到,賣了,全部以市價七成賣掉,可以用錢買也可以用糧買。”

“實在賣不掉,就暫存官庫,啥時候賣掉啥時候算。”

他算過,這些東西看著零零散散,實際上若能都按市價賣掉,至少能賣上萬兩銀子。

比他這個縣十年上稅都多。

單就那兩張千工拔步床,沒千兩銀子賣出去就虧了。

隻不過如今縣裡未必有人買得起,七成市價也買得起。

蔣應昌覺得劉承宗的兵是真識貨,那些兵搶劫是確實有一套,非常有組織,不亂拆、不放火、不打砸,單為搬這兩張床先後拆了五堵牆。

費那麼大功夫,最後給他留下了。

蔣應昌下達最重要的命令,是招募饑民,從饑民中遴選民壯,組建一支民壯部隊。

這一夜的經曆,對他觸動很大。

談不上虎口脫險,卻足夠劫後餘生,何況劉承宗的獅子營節製精明。

整個搶劫過程,劉承宗扒了他的官袍,給他換上布衣跟著帶去,讓他從頭至尾看了個淨。

三家大戶豪紳宗親貴戚與貪官汙吏的財富更是令他觸目驚心。

他在合水做了兩年的父母官,就從來沒想到過能這個縣城裡居然有那麼多財富。

拔步床、西洋鐘、數以百匹計的綾羅綢緞,甚至還搶出官服麵料表裡十幾匹。

很多東西蔣應昌這土老帽這輩子都沒見過,一宿給他開了眼,簡直是一場大冒險。

快把他嚇死了,這吃土的老百姓能不造反麼?

袁員外在院子地下挖了七八個糧窖,那窖也不知是什麼時候挖的,舊糧未儘裝新糧,下頭的糧食全爛了。

但袁員外修窖時就考慮到這個問題,人家在地窖底下整整齊齊碼了一尺厚的嘉靖通寶,爛了流水就全透過錢眼滲到地下,不會汙了糧食。

蔣應昌從前單知道開賭場的錢多,沒想到開賭場的已經錢多到不把錢當錢。

還有那個袁三悶,趁昨日縣中大亂,帶幫閒搶了兩家大戶,殺人洗劫,夜裡帶來四個幫閒、搶了個婦人,從城北夜縋出城。

差點就讓他跑了。

被獅子營留在外麵的馬兵捉住,身上一兩銀子都沒有,一個人卷了八斤金條。

蔣應昌這輩子算上在慶陽府城逛首飾店,加一塊都沒見過那麼多金子,換成白銀就是一千五百兩。

那些金子不重要,重要的是被搶的那家人。

那位老爺活了四十多歲,沒做過啥壞事,既不兼並田地、也不購置鋪麵、還不開設賭場,這輩子就吃喝玩樂。

沒乾過什麼壞事,縣裡修橋補路,總是十兩二十兩往外捐。

這錢數目不小,是非常樂善好施的人。

蔣應昌一直知道那位老爺家裡有些錢財,為人大方,也知道錢是怎麼來的。

那位老爺有個叔叔是宦官,朝廷派稅監時跟去西安府指哪兒拆哪兒、指哪兒占哪兒,所以後來全家人這幾十年都過得很舒服。

但蔣應昌從來不知道,這麼有錢。

他治下不僅僅這一座周三裡的小城,他治下方圓百餘裡,百餘裡的百姓在逃難、在乞活、在啃樹皮、在餓死。

都這樣了,百姓能不造反麼?

蔣應昌坐在縣衙裡,把先前給楊鶴寫了一半的信件揉成紙團扔到一邊,重新磨墨,提筆寫信。

他依然要讓楊鶴向合水縣調兵,依然要提醒防備延安府躲避關寧軍而向西遷徙的賊寇,但比這更重要的是,他要讓楊鶴知道這些事情,寫一封長長的信。

知道劉承宗的部隊是什麼東西。

知道那些富有之人財富之巨,知道窮苦之人貧窮至極,不是簡簡單單富者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

不論如何,從此刻起,蔣應昌知道,自己是合水縣大權在握的真知縣了。

他也知道,這一次,沒有掣肘沒有阻攔,合水百姓貧苦饑餓家破人亡,切膚之痛俱在其肩……再沒有推卸責任的半步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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