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從小就不被允許抬起頭,除了那些侍奉老爺夫人、需要照顧客人的朗生,其他奴隸都像巴桑一樣。
在沒人的黑夜裡,巴桑曾想抬起頭,但抬頭很累,他的脖子已經抬不起來了。
好在,這樣一根脖子並不影響射箭。
他被管家用鞭子教出來的箭術很好,木製單弓輕震,骨製箭簇飛掠十步,準確穿過貴族夫人的喉嚨,讓詛咒聲戛然而止。
貴族少爺們高聲歡呼,多吉少爺也驕傲地端起青稞酒碗朝他揮揮手,指向不遠處的屋子道:“那裡頭有個女人,如果還沒死的話,你該讓自己高興高興了,啞巴。”
見他毫無動作,多吉少爺皺起眉頭,催促道:“快去,我們在外麵等你。”
直到巴桑轉頭,還聽見少爺低聲抱怨:“真晦氣,這裡的馬都被大王的軍隊征走了。”
可惜,巴桑進屋子時,整間屋子都是混著血腥的難聞氣味,少爺口中那個女孩已經斷氣很久了。
巴桑剛來得及卷起屋子裡的毛毯,就聽見外麵驚慌的叫喊,有人大叫:“達子,達子來了!”
衝出屋子,外麵一切都亂了。
有人在牽馬,有人在奔跑,還有那些僥幸沒被殺死的奴隸們,被繩索拴著連成串,一起往山上跑。
更遠處的村子外,騎馬戴紅纓帽子的蒙古人四處奔馳,揚著弓箭馳來跑去,時不時放出一箭,把他們避在村莊,逃不出去。
“巴桑快來!”
多吉少爺帶著幾個家奴崽子,和幾個朋友湊出一隊人,朝遠處的蒙古人射出箭雨。
回過頭,村裡到處是他們放出的火,已經不能多待了。
而村外,一開始蒙古人隻有幾十個,但隨村莊升起的黑煙,遠處一隊隊蒙古人正蜂擁而來。
多吉少爺高喊道:“快走,他們越來越多!”
伴著這句話,村子裡亂了。
打冤家的隊伍馬匹不夠,本想著沿途搶幾個囊謙貴族莊園,搶二三百匹馬,可誰知道這裡的戰馬都被白利王的隊伍征走,根本搶不到馬。
貴族少爺們帶著家奴崽子四處互相搶奪馬匹,這會誰都顧不上彆人了。
有個家奴崽子追馬跑過巴桑身邊,被卷起來的毛毯重重擂翻,巴桑騎上馬兒就往少爺那裡跑。
多吉少爺也搶了兩匹馬,把梅朵扔在馬上,招呼家奴崽子們跟大部隊向東突圍出去。
數百人的隊伍,分成幾支小隊,有人朝雪山上跑,有人朝通天河的鐵鎖橋上跑,還有人跟著他們,向村子東麵突圍。
蒙古馬隊的攻勢凶狠,不停從背後射出箭矢,幾個徒步奔跑的家奴崽子不是被射中就是被牧兵追上用石骨朵錘死。
巴桑覺得自己好像也被射中了,騎在馬上隻顧著跑,抬手在身後摸了摸,沒摸著箭杆。
他心想,可能是被石頭砸了吧。
後麵的蒙古兵眼看箭支射中前頭那個騎馬番子,卻沒能穿破灰撲撲的老羊皮襖子,彈落在地。
氣鼓鼓又從箭囊裡摸出支箭,一看又是石製箭頭,氣得哇哇大叫,乾脆抽出石骨朵快馬攆了上去。
結果還沒追著,就被個步戰番子用打狼的投石索打中麵門,砸得頭暈目眩滿臉血,啥也看不見,調轉馬頭往回跑。
眼看後麵的蒙古牧兵退走,巴桑長長鬆了口氣,不過還沒等他鬆出口氣,少爺的馬兒被一支箭紮在屁股上,坐騎猛地抬起前蹄,把少爺顛了下去。
好在,多吉少爺隻是被摔了個七葷八素,掙紮著剛爬起來,巴桑已經翻身下馬,把韁繩遞過去,同時返身向追來的蒙古人放箭。
多吉少爺卻並沒騎上他的馬,跑去一旁抬手把馬背上的梅朵拽下來,揚著馬鞭指向巴桑:“你跟我一起走!”
巴桑從來沒和少爺說過話。
隻有這次,梅朵被扔在地上,呆呆的不敢跑也不敢動。
巴桑開口了,他問道:“梅朵怎麼辦?”
一瞬間,多吉少爺臉上的表情極為精彩。
巴桑是個熟悉的人,但這張熟悉的嘴裡,發出了陌生的嗓音,讓他很是驚愕,他一直以為巴桑是個啞巴。
“兩匹馬,你活,還是她活?”
巴桑說:“她活。”
多吉少爺被氣得臉色發白,揚起巴桑母親的手,狠狠抽了巴桑一鞭子:“你不是啞巴巴桑,你他媽的是傻子巴桑!快上馬!”
“老爺要把梅朵配給我。”巴桑很固執,朝遠處放出一箭,什麼都沒有射中,他說:“少爺和梅朵活。”
多吉少爺又從馬背上甩了巴桑一鞭子:“回去老爺還會給你配彆人,上馬!”
蒙古馬兵越來越近,幾支箭矢遠遠地落了過來,巴桑被馬鞭子打急了,回過頭把弓扔在地上,抬手用力在少爺的馬屁股上打了兩下。
在馬兒撒開四蹄的奔跑中,多吉少爺的怒罵聲漸行漸遠。
巴桑把梅朵扔在馬上,牽著馬朝少爺跑走的方向快跑著追了過去。
周圍還在戰鬥,蒙古馬兵已漸漸把村莊包圍,那些人的目的不是殺人,而是洗劫這個被打斷掠奪的村莊。
隻有少數人騎著馬在周圍追擊。
巴桑跑得飛快,他有一雙在山間如履平地的腿,不知為何,在亡命瘋跑的過程中,他的腦海總會閃過個念頭……如果自己的腿做成一對脛骨號角,一定比那個聰明的脛骨號角更響亮。
他一度以為,自己已經逃出蒙古兵的包圍圈。
可是並沒有,七個蒙古人騎著馬,圍著自己繞圈子,他們沒人射箭,隻是遠遠看著。
看著他奔跑。看他口水沿嘴角流下來,看他跑出眼淚,胸膛快要爆炸。
蒙古人的頭子歪頭揚鞭,指著他大笑道:“這個番子是個因為女人和主人起爭執的奴隸崽子。”
終於,巴桑跑不動了,和梅朵一樣,脖頸上都被套馬杆緊緊勒住,他跑了多遠,就被向回拖了多遠。
直到巴桑護在脖子前的手被套馬索勒得鮮血淋漓。
一個戴紅帽穿皮甲的蒙古貴族,用羊皮靴子踩著他的腦袋,低頭看著他,露出滿口黃牙,從小木碗裡拿出一條不知什麼東西,丟進他的嘴裡。
酸甜,爽口。
永謝布的謝二虎腳底踩著這個奴隸崽子,抬眼看向熊熊燃燒的村莊,從木碗捏出一條西寧醃圓根蘿卜條放入口中,嚼得脆響。
謝二虎對左右道:“大元帥需要這些奴隸崽子,把他們送去換賞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