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進軍隊就更容易了,小山峁上一個老頭兒甩鞭子,響聲就能傳到下個村兒。
這對延安府的村莊人力資源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但百姓算了算合適,每個村子隻需要出幾個後生全天觀察情況,就能免掉整個村子的稅糧,很值。
當然這套東西防的不僅僅是官軍,進了賊,待遇也一樣。
任權兒在信裡說,他練這個不為彆的,劉長官說過,誰都彆想搶老百姓的東西。
當然任長官在信裡也不免擔心。
他寫信有三個目的。
一來,為了給劉長官傳報喜訊,他因為護衛地方有功又升官了,如今延安衛的指揮使。
二來,是問問劉長官啥時候回來,劉長官麾下三千二百零八名忠誠的延安衛旗軍,時刻準備高舉劉字大旗。
三來,是問問自己這麼做對不對。
目前的情況是,就算劉承宗回來,恐怕也很難在延安府收上糧。
本來任權兒是可以把延安衛旗軍補滿的,但後來他發現不能補滿,經過幾年災荒、兩年戰亂,陝北沒富家。
當任長官失去最大的創收手段,靠衛所軍田和劉長官留下的安塞王莊,養不活五千六百個兵。
想從百姓那想想辦法,但經過半年的加強演習後,驀然回首,任權兒發現在延安府,他也籌不上糧了。
隻要不找百姓要糧要錢,他在延安府可以橫著走,就像一棵深深紮根的大樹,這片土地上任何風吹草動都瞞不住他。
如果想向百姓要錢要糧,第一次總是能要著的。
但等他再帶兵經過那幾個村子,人去村空,啥也沒有。
事後派人問問,周圍的村子都說不知道,他們看見中間那山峁上孤零零一棵樹倒了,隻知道進了兵,也不知道是指揮使大人的兵啊!
任權兒用了很長時間才想明白,自己對劉長官的意圖算貫徹到底了,百姓的逃難訓練非常成功。
任何人都彆想在這片自由的土地上征到錢糧,包括他自己。
這封信把劉承宗看得哭笑不得,他是真沒想到自己不知什麼時候隨口說的一句話,卻讓任權兒做到了這種程度。
王自用的回信就簡單多了,王把總在朝廷那當官當的不舒服,朝廷認為曹文詔的關寧軍接**涼,王自用的押糧隊沒跟上有一定責任。
而現在延安府的情況是,王自用很難給劉承宗拉到人,所以他打算自己帶些人手過來,不給朝廷乾了。
放下書信,劉承宗整個人都振奮起來。
這些來自陝北的力量,鼓舞他繼續思考下去,思考人們想要的是什麼,思考自己怎麼弄到他們想要的東西。
其實在陝北很艱難,那裡有天災人禍,人們的生活水平快速的嚴重下降,每個人都意識到出了問題,不滿情緒像一口沸騰的鍋,總有衝開鍋蓋的一天。
他們彆無選擇,數不清的人互相撕扯,爭奪求生希望,舊的秩序早已崩潰。
有些人認為自己的人生出了問題,要想辦法改變。
有些人則認為自己的國家出了問題,要想辦法保護。
在新秩序的建立中,他也不過隻是其中一個,選了其中一邊,從來都不孤單。
儘管帝國的強大在他意料之中,終歸他們多,敵人少,人們最大的艱難是口糧,口糧讓人們做任何決定都簡單得多。
山陝的饑民饑軍,像絕望的熱鍋螞蟻,悶頭亂竄卻爬不出鍋。
人們已經無法想象生活還能再壞到哪裡,每個人都想跨越雷池,卻不敢。
所以需要像他這樣的人,頂著被通緝懸賞的罪責,率領眾人在熱鍋上衝出一條活路,隻要他說有一條路,就有人願意跟他走。
艱難裡,也就還總是透著希望。
而在這兒,情況要難的多。
起初劉承宗想把自己擺在解救者的位置上,看見奴隸的遭遇後,甚至有點救世主的感覺,對這裡充滿俯視。
但經過一路進軍,他在試著理解這裡,分析這裡。
對手的軍力不強,但舊秩序卻無比堅固,和陝北最大的差彆在於,人們的生活水平在他來之前沒有下降。
貴族有貴族的生活水平,奴隸有奴隸的生活水平,幾百年來一直如此,人們擅長在這套秩序下生活。
即使是奴隸,遵守奴隸的規則、完成奴隸的工作,也讓他們得心應手,從而苦中作樂感到輕鬆。
換句話說,人們不需要他。
甚至仍然在貴族身邊的差巴和堆窮,生活水平還因為他的到來下降了。
貴族們為了跟他打仗,領民家家戶戶都要出糧出兵,本就貧苦的生活更加雪上加霜。
陝西的百姓因加稅憎恨後金,這裡的百姓同樣會因出兵納糧憎恨他。
他不能居高臨下俯視彆人,就好像他給的東西是好的,彆人不領情就是不知好歹。
把羊請到床上,人攆進圈裡,人不舒服,羊也彆扭。
正像丹巴莊園裡這張鋪了厚褥的床,比中軍帥帳的簡陋床鋪舒服,可他不需要。
基於這種思考,劉承宗漸漸找到訣竅,在腦海中構建出自己接下來的戰略。
對外的大方向,自然要拿下能征服的所有土地,但在戰爭中,對不同的地方貴族需要有輕重緩急。
對於歸附自己的貴族,可以給他們適當權力,或用小刀割肉的手段,給其一夕安寢的希望。
但對於一方麵籌備作戰、一方麵又希望議和的敵人,必須儘快將其整個家族連根拔起。
拖的時間越久,貴族的領民身上包袱與壓力就越重,生活水平下降越明顯,就越仇恨自己。
最後即使是想要解放奴隸的人,也會陷入被奴隸反對的窘境之中。
但如果下手夠快,貴族們因為自己壓在百姓身上的包袱還不夠多,等戰爭結束,奴隸的私有財物與生命安全得到保護,變革的阻力就會小得多。
劉承宗無聲起身,解下毛毯給樊三郎蓋上,轉身迎著黑暗走向陽台。
天就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