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承宗點點頭,嚴肅道:“要的就是如此,這事重在鍛煉,縣衙的書辦人選可以三方對等,但在鄉一級除了通譯,必須全是我們的人。”
他補了一句:“其實通譯都不想要。”
曹耀大笑,搖頭道:“沒辦法嘛,那就按大帥的意思來,人多些也好辦事。”
“說的就是這個。”
劉承宗在廳裡繞了半圈,端了碗水做到一旁道:“我們先搭個架子,治所修起來,縣衙立起來,瑪康能不能治理好,我不在乎;能不能不出亂子,我也不知道——一套規章。”
他喝了兩口水,把碗放下道:“摸索出一套切實可行的規章製度,最基本要丈清田畝牛羊、清查人口數目、稅收、徭役、征兵、打造器械、通行法令、備戰守禦,他們要知道這些工作怎麼乾。”
曹耀原本興衝衝的,聽到這突然張張嘴,沒說出話,最後打了個哈欠,坐在一旁顯得興味索然。
劉承宗與他共事已久,一看他這副神情,就知道曹老賊腦子裡在想什麼,不禁失笑:“怎麼,是覺得聽起來很像大明?”
曹耀轉過頭,伸手懸空輕輕舞了兩下,還是沒說出個所以,最後攥著拳頭悶悶道:“我好想有個山寨啊!”
出了山寨舉目皆敵,想搶誰就搶誰,回了山寨,滿山的亡命徒不分貴賤,喝酒吃肉尋歡作樂,等一場意外把整個山寨都乾掉,快活一世。
朝廷,朝廷就沒有好東西。
“我們有更大的責任,山寨可殺不回陝北,更擋不住後金入關。”
劉承宗笑出一聲,隨後正色道:“當然,我們不能跟大明一樣,它的弊病都得改,比如稅收、比如人才升遷,這些東西方方麵麵,一方麵要做得更好,另一方麵也得適合我們。”
曹耀低沉的情緒稍稍平複,撓撓臉上的疤,看向劉承宗笑道:“大元帥打算啥時候給邊軍發餉?”
單這一句話,讓周圍幾名將校全捧腹大笑起來。
劉承宗也露出笑容,點頭道:“軍餉俸祿早晚要發,我估計明年吧,這事還是要看俱爾灣,那邊的市場隻要流通起來,發餉的問題就解決了。”
現在他的問題是發不起餉。
獅子軍一萬七千人,按月銀一兩發,一年就是二十萬兩白銀,這事它彆說在青海,就算在內地,單靠搶劫都解決不了,必須得流動劫掠才能解決。
“這場仗啊,咱們最大的收獲就是這七個縣,七個縣的縣鄉官吏,會從獅子軍劃出一千五百人,我還打算在驛站道路沿線駐軍一千五百人。”
劉承宗看著曹耀道:“這三千獅子軍的薪俸口糧,就是七縣官員的工作目標。”
三千人,大概就是一年稅收三萬六千兩白銀與三萬六千石糧食。
曹耀伴著指頭算了,搖頭暗罵一句:“他媽的,當個人真難。”
一眾將官的神色,都和曹耀差不多。
這事怎麼說呢,官寨的日光廳裡這些將官,都非常清楚這七縣之地,能非常輕易地養活這三千獅子兵。
但有一個前提:不進行土地製度與人身依附的改革。
囊謙領地的寺廟被白利軍燒毀,白利領地的寺廟本來就不多,如果再把貴族從這個生態環境裡踢出去,用獅子軍填補空白,彆說養活三千人,就算養活整個獅子軍都不在話下。
但他們不能不改革。
這早就不僅僅是劉承宗個人意誌的事情了。
這支軍隊在很長時間不論從開始的為了口飯,還是後來與官軍對抗,說白了都是為活命而戰。
為一口活命的飯而戰,很難得到榮譽;但旁人的尊敬與愛戴會讓人得到榮譽。
他們一直是這麼過來的,有時他們會為百姓做些微不足道的事情,更多時候他們隻是沒做大多數軍隊會做的事,就能得到尊敬與愛戴。
人非草木。
獅子軍從士兵到軍官,都見慣了死亡,不僅戰死,還包括天災**下病死餓死,甚至就連絕望之下的自殺都見慣了。
很多人看見剛出生的小孩夭折,絕不會從心裡生出憐憫與難過,甚至會因彆人難過而感到疑惑——他們接受了活在這樣一個時代,對死亡早已見怪不怪,習以為常。
個個心如鐵石。
但一個平民百姓,在赤地千裡大廈將傾的環境下,因為各種原因死去,與在一片完全人為的環境下一切都無限逼近牲口,還是有很大的區彆。
獅子軍的共識,就是來都來了,必須做點什麼。
而一旦做些什麼改變,這裡想養活三千軍隊,就會有些困難。
劉承宗很樂觀,點頭笑道:“是啊,當人挺難的,不過至少我們現在有了七個縣,最好的情況,這裡一切順利的話,我們甚至能不倒貼錢讓這裡走上正軌。”
他從一開始就沒想過在這兒靠賦稅能反哺海北。
他甚至做好了等七個縣落成,最後一算這場仗賠錢的心理準備。
他們需要花銷的地方太多了,要把田地重新分配,分配就要給農具、牛羊馬,這裡的農具都是木頭,不改良革新農具的前提下,分了土地百姓也耕不完。
一個百姓憑啥能乾過去五個奴隸乾的活兒?器具與技術,缺一不可。
“那還有一萬多人呢,你打算到明年怎麼發餉?”曹耀想了又想,沒彆的主意,皺眉道:“錢的問題我沒法給你出主意,不過在瑪康啊,我想是不是能讓尕馬來當知縣?”
劉承宗正琢磨發餉的事呢,突然聽到這話,不禁問道:“怎麼說?”
“我們剛設立縣治,律法條例一點點補充完善,縣鄉官吏和百姓也需要一段時間互相了解,在這段時間裡很容易出問題。”
曹耀沒把話說完就繃不住壞笑,道:“尕馬是個挺好的人選,大帥考慮考慮。”
劉承宗明白曹耀的意思,白利剛被占領,這中間可能會出現各種意外,沒準還需要進一步平叛,所以他想把尕馬推出來當替罪羊,方便將來的下一步工作。
“其實你說的這事我也想過,我想的比你還多,我想用三互法啟用過去的小貴族到官府任職。”
劉承宗說著點頭道:“隻要獅子軍沒問題,這些都是小事,可以一試,獅子軍才是大事。”
劉承宗心裡的大事隻有一件,以後他們使用的貨幣,究竟是金銀銅,還是以金銀銅為準備金的獅子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