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四章 有辱斯文(2 / 2)

頑賊 奪鹿侯 8803 字 7個月前

楊鼎瑞默然。

劉獅子是總吃鹽,隻是當兵帶來的斷糧經曆讓他知道沒有鹽自己會虛弱無力。

巴桑是不吃鹽,僅有幾次吃鹽的經曆讓他知道,吃了鹽會力氣大增。

而楊鼎瑞對這一切無從得知,他的人生從未斷過鹽,甚至有時會嫌延安府衙的廚子炒菜太鹹。

這讓他沉默良久,才開口道:“原本我想給你,我和四爺編出的差役章程,但現在看來不行,還有鹽法,你也先把我說的都忘了吧。”

劉承宗問道:“怎麼?”

“給我配個通譯,我在俱爾灣和日月山的番兵學了些西番言語,但有些話說快了還是聽不懂,囊謙還有你說的奴隸麼,還是要到瑪康縣去?”

楊鼎瑞道:“我打算和奴隸同吃同住一段,這套章程,他們是最多的百姓,律法要因地製宜。”

“同吃同住?東南有個鹽場,那的頭人還算恭順,暫時沒有動他。”

劉承宗說著,腦海中不禁想象出進士老師蹲在梯子下麵,往嘴裡塞糌粑的景象,快速搖頭道:“算了,還是去瑪康吧,巴桑的兵營好一些,雖然夥食還差點,你可以問問他們以前的日子。”

楊鼎瑞卻固執起來了,搖頭道:“不,就去鹽場,正好能看看他們是怎麼回事!”

“不不不!”劉承宗擺手道:“先生,你過去就說是做客,當個座上賓讓頭人侍奉著,親眼看一看,問一問就行了,同吃同住,你受不了那樣的苦。”

楊鼎瑞傲然起身:“大元帥這話,可太瞧不起你的老師了,我楊星莊寒窗苦讀二十年的苦都受過了,還有什麼苦我吃不得?”

這就把話說絕了,讀書那他媽的也叫吃苦?

也許對楊鼎瑞來說,二十年磨一劍,出鞘考上進士做到正五品的府同知,一躍就是十萬人翹楚。

或許這劍在他看來不算鋒利,也不那麼令人滿意,寒窗苦讀就成了他這輩子受過最大的苦。

可他劉承宗這輩子最幸福的時候,就是讀書學習那十二年。

比起在魚河堡做家丁,寒窗苦讀算個屁!

楊鼎瑞這人雖然戴著眼鏡,很有文人氣質,但劉承宗知道他的老師內心也非常剛強,想做的事他攔不住,便派人給鹽場的頭人送了個口信,讓楊鼎瑞過去乾幾天活兒,過去看看。

其實他心裡有所預料,這事肯定最後是楊鼎瑞不高興,小心伺候的地方頭人也不舒服。

但他萬萬沒想到,楊鼎瑞隻去了三天。

那鹽場名叫白紮,離囊鎖謙莫宮有九十裡遠,周圍都是森林。

白紮是猴子的意思,傳說在很久以前,森林裡的猴子經常聚集一處,舔舐泉水之後就離開,後來人們發現泉水裡有鹹味,用泉水兌在食物裡味道很好,就設立了鹽場。

囊謙所有鹽場的鹽都來自泉水,所以這裡不同於茶卡和山西的湖鹽,是泉鹽,不過也需要鹵水晾曬,大同小異。

過去花了一天,在旁邊住了一晚上,第二日逛了一天、晚上睡一宿,第三天乾了一天的活兒,夜裡騎馬連夜往囊謙跑。

到囊謙已經淩晨了,火急火燎衝進莊園三層,把在廳裡值夜的樊三郎嚇得花容失色,差點扣動扳機。

劉承宗在睡夢裡被吵醒,迷迷糊糊就聽見楊鼎瑞說,要提王師二百,踏平白紮。

唰地一下,劉承宗整個人都清醒了,怒從心頭起,睡意全無,還有人敢欺負我的老師?

他問道:“怎麼回事?”

楊鼎瑞一番訴說,漸漸平息了劉承宗的怒火,反而令他和樊三郎在廳裡坐著,都憋著笑。

白紮頭人,劉承宗見過,為保護尕馬的哥哥,在戰爭中丟了隻手,是個非常忠厚老實的中年男人。

太壞就壞在太老實淳樸了。

擱在正常人身上,青海大元帥的老師,說要在這個鹽場看一看,跟奴隸們同吃同住、乾一樣的活兒,那不得提升所有奴隸的地位麼?都吃點好的,住點好的。

劉承宗本來心裡想的也是如此,反正他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就算白紮頭人好好伺候著,楊鼎瑞肯定也會為奴隸鳴不平,白紮頭人的領地絕對保不住。

但這無所謂,劉承宗可以補償那個忠誠於舊主的頭人,讓他去林蔥當個流官,反正改土歸流是大趨勢,先改的待遇好、後改的福利少。

可白紮頭人沒有這個悟性,他是個對奴隸主非常忠誠且能乾的頭人,而不是非常忠誠且能乾的官員。

非常忠誠的官員,會在事情上選擇變通,但非常忠誠的頭人不會,隻會不折不扣完成主人的命令,即使他足夠聰明,知道這樣完成命令會對自己有壞處,也在所不惜。

因為奴隸隻需要完成命令,不能去擅自妄測頭人下達命令的原因,頭人也同樣不能去妄測大王下令命令的原因。

在他們的語境裡,甲波這個詞沒有國王或皇帝的區彆,就是一片土地最厲害的男人。

所以劉承宗就是這裡的大王,大王讓他的老師到白紮當奴隸,那就是當奴隸。

楊鼎瑞第一天早上過去,逛了莊園,看了白紮頭人收藏的各種寶貝,希望他看上什麼就拿走。

宴席上吃的是夾沙牛肉和黃金白銀烏絲糕,喝了一杯燕麥做的甜醅,睡的是鋪著駝絨的床鋪,邊上還準備了兩個洗得香噴噴白生生的姑娘。

那個晚上,他是白紮鹽場最尊貴的客人。

但一覺睡醒啥都變了,他被人粗暴地扒去所有衣裳,光著腚戴上腳鐐拴著鎖鏈,和數不清的奴隸一道被踉踉蹌蹌牽往鹽場。

他們不能穿衣服,衣服會把主人的鹽水帶走。

準確的說是她們。

在鹽場工作的都是婦人,隻有楊鼎瑞一個男人,所有人都光著身體,楊鼎瑞是人群裡最白的那個,白得發光。

他永遠都不會忘記,在那個太陽曬得人麵皮發紅的日子裡,他像一棵白筍,深深紮根在鹽田不敢動彈。

那一日,他承受了一天監工狠狠抽來的長鞭,不為曬鹽,隻為捂住胯下搖擺的風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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