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五年的正月是個好日子,鬆潘衛的老旗軍張元亨衣錦還鄉。
儘管張元亨是保定人,但衣錦還鄉這個詞,隻適合用在鬆潘衛,因為在保定已經沒有人需要他衣錦還鄉來掙麵子,也沒有人需要他撐腰了。
小河守禦千戶所的衙門裡,張老爺坐在上首,穿裘袍戴大帽,用瓷茶蓋攏了攏茶碗中浮起的茶葉,輕輕吹了一口,抬頭道:“湖廣也地龍翻了身,天軍在大淩河又敗了?”
過去頤指氣使的千戶和百戶們立在旁邊作陪,千戶點頭稱是,補上一句:“十一月,登州的遼軍在吳橋兵變了,前年灤州之戰裡戰功第一的黃龍將軍被叛軍砍了耳鼻。”
這事是他媽現在才有的嗎?你個沒卵蛋在這修城牆時候就已經是常態了,無非老爺們心疼你沒**,這才沒把你派去,現在倒好,穿上一身宦官的皮,跑來興師問罪了。
其實將官們並不害怕張元亨,之所以小心謹慎敬重著,隻是不想給自己添麻煩。
說到底宦官這種東西,報複心理極強,躲得過就躲,躲不過了就被他惡心幾句,像送瘟神一樣送走就夠了。
“噢。”
張元亨內心毫無波動,飲了口茶:“你們就彆說人家的事了,老爺在鬆潘修了一年城牆,你們如今是怎麼回事,我聽說一到耕田的時候,就把旗軍給了番羌頭人,到他們那裡去做工?”
這種丟人現眼的事被張元亨說出來,衙門裡的軍官都抬不起頭,心中深恨這個沒**的宦官。
提起這事,幾名將官麵麵相覷,最後是由千戶開口,問道:“張老爺說這事,我們知道,但青海元帥府是什麼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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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心裡也疑惑著呢,好幾個月了。
鬆潘的地形複雜,向西有草地隔絕番虜,再往西的消息都要靠董卜韓胡宣慰使司的人代為轉達。
鬆潘衛並不歡迎張元亨。
可是對張元亨來說,鬆潘衛甚至比保定府更像他的家。
“我還聽說,你們不敢跟番羌做對,卻派兵阻攔過青海元帥府的張將軍?”
結果雙方隔著沼澤地遠遠望了一眼,張天琳就退軍了,讓鬆潘衛的軍隊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怎麼是漢軍呢?
後來多方打聽,也沒得出個所以然,時常經過境內的番羌部眾也不明真相,有的人說是囊謙王滅了白利王,有人說是土默特的蒙古人打進了馬爾康,還有人說是青海元帥府的軍隊。
各種消息在鬆潘衛瘋傳,誰也不知哪個是真、哪個是假。
這個董卜韓胡宣慰使司,就是鬆潘周圍至金川土司的上級宣慰使,但如今已經過了全盛期,過去領地就在白利的侵襲下僅能自保,沒能耐保護下屬的安撫司,領內頭人各懷心。
比如金川土司,就同時向董卜、麗江木天王、青海元帥府三方進貢。
幾個月前,追擊頓月多吉的張天琳、李老豺率軍接近鬆潘草地,鬆潘衛得到消息,還以為是頓月多吉陳兵邊境,連忙率軍前去堵截。
這張元亨脫了旗軍兵衣穿上宦官的皮,如今說起話來就是硬氣,伸手指著一個個將官腦門子道:“一個個畏懼羌番如畏虎,卻敢阻攔大元帥的軍隊,該說你們膽小還是膽大?”
小河千戶最聽不得這話,皺眉道:“哼,張老爺曾是旗軍,難道還不知道,非是我輩兵弁畏懼羌番,實在是長官不叫生出邊釁,若到旗軍個人,哪個不敢去與番羌蠻子拚命?”
“可拚了性命打一仗又如何,於外糧草不濟討不得好處,於內枉送旗軍性命,到頭來還不免受長官責罰。”
囊謙王和土默特不該有漢兵,他們隻知道青海宣慰使是叛軍頭目,但青海元帥府是啥?
沒人知道。
“青海元帥府你們不知道,劉承宗總該知道吧?”
說白了,朝廷若給他們出賞格,一個羌番腦袋三十兩,賞銀若如數下發,他們能先把羌番殺絕種,再把漢人腦袋易容成羌番,跟著一塊殺絕種。
但沒賞銀,打仗輸了賠命贏了也沒功績,他們才不願意開戰,所謂臉上掛不住、心不甘情不願,隻是說出來的好聽話。
說到底,將校要聽地方官員的,可旗軍聽的也是這些將校的,難不成他們就這麼無辜?
“至於我等將校,嗬。”小河千戶道:“難道張老爺就以為,由著羌目驅使旗軍,我們臉上就掛得住,就心甘情願?”
“知道。”
張元亨輕笑一聲,他最清楚這些將官是什麼打算了。
將校們麵麵相覷,這張元亨還有這良心呢?
平心而論,張元亨在鬆潘充軍,因為宮裡的小張宦官給了口信,另一方麵也因為他本身是秀才,將校們誰也沒難為他。
但張元亨居然能把鬆潘衛當成老家,這是鬆潘軍官想不到的……他們尋思,你張中官是沒家麼,把修了兩年城牆的鬆潘當城家?
旗軍就是受使喚的,那聽誰使喚不是受使喚。
想到這啊,張元亨還真覺得跟著劉承宗不錯,雖說青海元帥府到現在也沒個軍餉,那幫獅子兵一個個堪堪給夠口糧,想吃點好的還得想儘辦法,可至少不受氣。
張元亨道:“知道你們不容易,我這次回家看看,就是想了個辦法,能讓鬆潘衛的弟兄過好點。”
張元亨說出這話,衙門的將校麵麵相覷,琢磨張中官話裡是什麼意思。
都是正經的世襲軍官,對劉承宗的了解少之又少,但憑意識,誰瞧得上一夥兒叛軍?撐死不過是奢崇明安邦彥黃台吉之流。
張元亨一看眾人麵上細微表情,就知道他們心裡想的是什麼,乾脆道:“行了,劉帥草莽出身,但你們也彆在心裡拿出世襲軍官的派頭,榆林鎮的大帥杜文煥如何、寧夏鎮的大帥賀虎臣如何?”
張元亨還真沒家。
小河千戶問道:“不知張老爺說的辦法,是什麼辦法?”
“朝廷命我去西寧督察茶馬,西寧的事,朝廷新設青海宣慰使司是什麼來頭,諸位將軍想必都耳有所聞,彆管再怎麼說,沒和朝廷撕破臉。”
沒有這麼打人臉的。
張元亨卻不在乎,看著眾人道:“擾邊幾十年的海賊,擺言台吉萬餘虜騎,如今在劉帥麾下任憑驅馳,已經過了昌都打進藏地了。”
“吞並囊謙、嚇得金川土司修碉樓的白利頓月多吉,不過數月灰飛煙滅,說到底,劉帥是個陝北漢子,眼下在西番乾下大事業,隻等內地漢人跟他過去受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