潰敗和詐敗,表麵上一字之差,實際上也隻有一字之差。
眼看操作投石炮的千人隊被擊潰,向後逃竄的腳步難以遏製,固揚飛一般地從移動氈帳車上逃走,展開大旗。
為避免大隊被潰軍衝散,他先帶士兵加入潰敗。
詐敗曆來是所有戰法中最難的一個,因為在這個時代不存在即時的傳遞信息,隻要脫離指揮官視距,軍隊就相當於各自為戰,一旦溝通失靈,人們無法相信友軍,需要全軍基層軍官都有極高的主動性。
而蒙古人的部落形態,剛好滿足相信友軍與基層軍官主動性這兩個條件,他們在詐敗上有得天獨厚的優勢。
一開始是真潰敗。
他們丟下輜重、犛牛車一路向西北跑,中間有幾個小隊返身試圖迎戰追擊的貴族,卻一次又一次被挺著長矛的貴族擊潰。。
貴族馬隊都殺瘋了,他們如有神助所向無敵,仿佛被追擊的隻是一群可憐的牧民。
一直追著跑出劉承宗的視力範圍,就連阿六、巴桑和高應登的第二梯隊都向前緩慢推出近十裡地。
西番貴族們累了,蒙古人卻緩過來勁兒。
蒙古馬隊在潰散中自發集結,從三三兩兩集結成百人隊,幾個百人隊集結成千人隊,有一支隊伍裡的騎兵站在馬鞍上搖著馬刀高聲喊出一聲泛音。
接二連三,整個河穀四麵八方回蕩著蒙古人用泛音發出的呼喚,令人頭皮發麻。
潰敗,成了詐敗。
成千上萬的戰馬被勒住韁繩,騎兵撥馬回頭,牧民氣質無影無蹤,被草原強盜刀口舔血的凶悍取而代之, 成吉思汗的勇士回來了。
四麵八方的隊伍此起彼伏回應呼喚, 向疲憊的西番貴族展開輪番突擊。
一隊一隊接一隊,以環陣張弓就射, 以橫隊側翼衝撞,以縱隊橫刀突馳。
分散追擊的貴族騎兵被分割包圍,穿戴鎖甲的被打落馬下、披掛重甲的也獨木難支,轉眼間攻守勢易。
很多貴族還沒從形式轉變間回過神來, 也可能意識到局勢變了但腦子跟不上, 熱血上頭拍馬就戰,但戰馬體力也跟不上了,幾乎是排著隊被送往極樂世界。
終於有個腦子清醒的貴族縱馬在亂軍中奔馳,高喊著番語讓他們下馬結陣, 這才勉強結出陣線, 持弓與蒙古兵對射。
步射對付騎射,單在戰鬥層麵,步弓手永遠不吃虧。
即使是同一張弓,人在馬背上能使出七八分力, 就已是優秀騎手, 但站在地下,就能使出十成的力,更準更穩,一些控馬技術好的騎手還能用戰馬當作掩體擋上幾箭。
但在戰役層麵, 下馬騎兵陣中每個人都知道, 他們結陣隻是拖延時間,決定他們性命的關竅, 在於後續增援部隊能否及時趕到。
西番貴族們從未如此想念劉承宗, 如果此時他們被放棄,但憑陣中這不到兩千人,卻被喀爾喀萬眾之師環伺, 要麼死要麼降,隻是時間問題。
而在戰場後方, 在率馬隊押步兵穩步向前推進的劉承宗看來, 西番貴族們又跑回來了。
隻跑回來三四百人, 被兩個喀爾喀千人隊攆著倉皇逃竄。
遠遠聽見河穀斷斷續續的嘈雜喊聲,劉承宗在馬背上拍著手, 對張天琳道:“喲,詐敗!”
這一瞬間, 他腦海中閃過很多猜測, 敵人看上去隻回來了兩個千人隊。
他可不信西番貴族們能把上萬蒙古人殺得就剩兩千, 然後再逃回來;那必然是敵軍主力正傾儘全力圍攻右營。
雖然蒙古兵詐敗,說明他低估了敵人的素質,但同樣這也印證了他穩步推進留一手的先見之明。
張天琳站在馬背上向遠處瞭望,末了蹲下身子重新坐回馬背,問道:“大帥,兩千,我去擊潰他們?”
“先不動。”劉承宗回頭看了一眼, 搖頭道:“蒙古人餘力尚存,馬兵在河穀擺開, 不讓他們越過我們襲擊後方即可,既然他們想打,先讓阿六和高應登對付他們, 等待時機,一擊即潰。”
張天琳本部馬兵借雨幕阻隔,悄無聲息地在阿六軍陣之後一裡外的河穀逐步鋪開, 擺出一個個小錐陣。
兩千喀爾喀馬隊追擊潰逃的貴族一直進入阿六的射程範圍之內,見阿六固守陣型,便拿出幾個百人隊先從正麵嘗試輪番衝擊。
一隊衝不動二隊衝,二隊衝不動三隊衝,衝不動。
衝擊和衝撞是倆概念,衝擊是衝到附近,注重氣勢,目的是讓敵軍陣亂;衝撞才是重騎撞擊。
而阿六這支部隊,四麵各有老兵二百,都是天啟年間的老叛軍了,論單打獨鬥體力上確實有點跟不上,但膽氣見識都很強,十年前他們就在成都府頂著炮跟秦良玉、張彥芳、許成名、黃運清等官軍打了數十仗,還怕這點兒毛毛雨?
一個個架著大盾長矛,督促身邊輕兵朝蒙古兵射箭。
土司兵的戰法非常單一,要麼散兵搏鬥,結陣就是長矛大陣,幾百年了一直這樣,沒有友軍的情況下很容易被圍到撤陣移動。
但如果指望破陣,對蒙古人來說沒有火器,能破步兵陣的隻有步兵。
阿六吃定了缺少像祖先那時候重騎兵的蒙古人不敢衝撞,但巴桑的人已經被嚇成精神分裂了。
儘管他們在這場戰鬥中擔當的使命是輔兵,但大部分士兵的士氣非常低下,戰鬥意誌格外薄弱,不為彆的……隻因為老天爺在下雨,而下雨他們就看不見大元帥的銃炮部隊了。
有大帥的銃炮在側,欺壓他們一輩子的貴族都會被打得屁滾尿流,但這會沒了銃炮,隻有兩翼掠陣的高應登部六百馬兵,不能激起他們的鬥誌。
儘管巴桑告訴士兵,他們有炮,就在陣腳被托著的帳子裡,但士兵不信啊:下著雨呢,違反常識,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