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來說人們在討論技術時,可以輕易看出哪種技術的性能最好。
但在實踐操作中,人們未必會青睞性能最好的技術,最終往往會選擇最適合自己的技術。
製造火炮也是如此,單以紅夷炮而論,鑄銅的性能較好,能打放八百次不壞;鑄鐵炮沒那麼好,相同口徑重量上要沉兩到三成,也沒那麼耐用,從設計上就隻要求其打放六百次。
但製造火炮的人往往不考慮使用問題,更關注成本,十二門鑄銅炮和六十門鑄鐵炮成本相同,會選擇哪個顯而易見。
劉承宗算是個特例,在南征之前的控製範圍內缺少鐵山,卻有數不清的佛像等待化身銅炮大菩薩,並不是他想用鑄銅炮,而是他掌握的鐵礦少,隻能用鑄銅炮。
但現在這個問題就不存在了,西寧府在青海湖周邊發現許多礦產,金銀銅鐵錫鉛都不算稀缺,可以用正常邏輯製造兵器了。
師成我提出的鐵裡銅裹,是一種使用鍛造鐵炮膛、鑄造銅炮殼的複合技術,鍛造鐵膛有更高的強度與韌性,鑄造銅殼利用銅液凝固的自緊特性,在增加強度與韌性的同時,比之銅、鐵鑄造稍稍減輕重量。
其實這種製造方法在強度上,還真不一定絕對優於鑄造炮,它最大的優點在於容易控製。
控製成本、控製材料強度。
鍛造炮並不少見,不論是早期繳獲的佛朗機小炮、還是葉夢熊創造的葉公神銃,都是用鐵鍛造而成,炮身有很高的強度,不過那些都是小口徑火炮。
鐵的鍛造在世界範圍內非常容易,隻要能打刀子、能鍛造甲片,就能卷鐵成銃,也能卷出較大的鐵殼來做炮膛、再打出一個個鐵圈套在炮膛上,就是一門佛朗機炮。
而鑄造大型銅器鐵器,古中國有獨步天下的技術積累,甚至早在洪武年就能鑄出鋼炮。
但它不好控製,生鐵、鋼、熟鐵不分家,隻是含碳量百分之二以上叫生鐵、低於零點二叫熟鐵,含碳量在生鐵和熟鐵之間叫鋼。。
在這個時代,匠人們已經能在煉製過程中增加含碳量,也能在煉製過程中減少含碳量,但不多不少隻要那麼多……在煉鐵中依然不容易實現。
因為世上還沒有把鋼完全液化的方法,即使是在中原,也隻能形成半固態的液體,但不能把鋼完全液化,就沒有辦法在煉鋼中做到精準調控。
所以絕大多數條件下,煉一爐鐵,人們隻能保證這出的是生鐵還是熟鐵,但沒人能確定裡麵有沒有或有多少鋼。
師成我選擇鐵裡銅裹來製造臼炮,就有這方麵原因,劉承宗要求的是一種口徑大、身管短的火炮,換成其他鑄炮匠可能非常容易,畢竟早年間碗口炮就是這個形製。
可師成我不行,他隻會鑄紅夷炮,沒有製造其他火炮的經驗。
況且此時正在圍城,為確保成功,他決定先按照劉承宗的口徑要求造個炮彈,再比照這個炮彈鍛造炮膛,最後在鐵芯外一層層澆築銅殼。
圍城第三日傍晚,護城河即將被填出一座橋,綽克兔台吉終於按捺不住,派遣千餘馬兵自南門奔出,試圖向圍城軍隊發動夜襲,結果撞上張天琳本部訓練騎兵,隻得無奈退走。
任何軍隊都很難在夜襲中維持組織,當金鼓旗號都沒了作用,夜襲就隻能各打各的,所以實際上這種戰術是實力不對稱之下,不得已而為之的搏命殺招。
綽克兔台吉就處於這種尷尬地位,正麵作戰打不過,幾天的圍城又限於器不如人被壓著打,諸部士氣極為低下,隻能靠夜襲來鼓舞士氣。
其實就是碰運氣,靠黑夜把敵人拉到和自己同一個水平線上,看看能不能打得過。
結果還撞上了張天琳的巡邏兵。
劉承宗有了準備,還叫啥夜襲,襲擊軍隊無功而返,士氣更低迷了。
很快一顆直徑五寸的空心大鐵彈就被匠人用泥模鑄造法鑄成,得到劉承宗應允後,師成我照著這個口徑,指揮匠人鍛造炮膛、切削木信管與木馬子、曬製火藥。
劉承宗在帥帳裡抱著空心大鐵球,把裡頭的火藥一點點倒在當作桌子上,不由自主地咽下口水。
這顆潦草鑄造的炮彈重八斤十二兩,經過粗糙打磨,表麵不規則的毛刺已經沒了,裡麵能裝四斤火藥,隻是拿在手上都覺得很嚇人。
它其實很一個用來裝火藥的圓鐵瓶子,劉承宗把炮彈放在一邊,拿起一根五寸長的木塞,朝裡麵看去,透過木塞中間掏出的小孔,能看見底部側麵有光透進來。
這根上寬下窄的木塞就是炮彈信管,裡麵要塞進一根嚴絲合縫的火藥條,火藥條的製作方法和顆粒火藥一樣,區彆隻在於粉末火藥不做成顆粒、做成長條。
經過這種方法做出的火藥燃速平均,五寸長,從點燃到爆炸大概有十五秒時間。
其實通過飛礞炮之類投射開花彈的經驗,圓柱形的開花彈效用最好,因為它不會在炮膛裡打轉引發事故,但劉承宗想最大化爆破的威力,才選擇了球形。
劉承宗端著炮彈邊看邊笑,突然一拍腦袋:“取筆墨來!”
帥帳裡樊三郎趕忙遞上筆來,使勁磨墨,不過片刻,就看劉承宗在炮彈上畫下一圈又一圈的紋路,密密麻麻。
“大帥這是……”
劉承宗皺著眉頭琢磨:“它這一炸,炸成兩瓣三瓣,鑄炮彈時多鑄些凹槽,彆的地方厚、這些紋路薄,就會先從有紋路的地方裂,多些破片,穿人洞馬。”
說的是一本正經,實際上好用不好用,劉承宗心裡也沒底。
他隻是讓師成我進行嘗試,反正不好使也沒啥損失,至少他能確定,四斤裝藥一定能把炮彈炸開。
哪怕隻能炸兩瓣,那也正合了劉承宗的初衷,萬一兩瓣轟在投石車上,四斤火藥近距離爆破也不亞於小炮轟一下了。
這顆經過劉承宗用毛筆附魔的炮彈很快送進工匠駐地,由工匠進一步趕製帶預製破片的模具。
隨後兩日平靜,攻城方沒再發炮,城內的投石車也在擲出上千枚泥彈後偃旗息鼓,八角城外得到難得的平靜。
不過在城內,綽克兔台吉並非坐以待斃,他隻是在等待劉承宗鬆懈的機會。
儘管在護城河的攻城早期階段比較吃虧、士兵的士氣低下,但綽克兔台吉並不氣餒,恰恰相反,他還挺高興的。
城內牧兵這兩天都忙著撿炮彈,拾起落入城內的鐵彈六百多個,全是七斤彈;城外兩斤的鐵炮彈更多,有九百多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