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六年,三月二十二日。
四更天的夜色正黑,河嘴南山的祁家山上,馬圈堡寨的門口的曬場支起幾口大鍋土灶,早早起來的婦人們燒火做飯,為即將出工的男人們準備飯食。
這座堡寨屬於西祁土司家,名叫馬圈, 過去是養馬人聚居的堡子,僅有十幾戶人家。
不過如今這座堡子住了近千口人,臨時搭建的木布棚屋把堡寨內外的庭院曬場擠得亂糟糟,甚至還有許多人在曬場上直接打起了地鋪。
熄滅的篝火冒著青煙,呼嚕與夢話聲此起彼伏,緞麵被褥與破爛麻布混在一起,看著就像遭了災。
祁肇周立於堡寨上層, 看著睡滿流民的堡子,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
他是土司祁廷諫的二兒子,還未滿二十歲,他家世居族土在西寧南邊的三祁堡,隻是過完年到這邊來打獵遊玩,萬萬沒想到戰爭說來就來,回不去了。
劉獅子在俱爾灣起兵的消息剛傳過來,祁肇周的兄長祁興周便派土兵傳信,讓他哪兒都彆去在山裡藏著,告訴他這仗老祁家插不上手——他們爹在劉承宗手上呢。
祁家這倆娃非常孝順,而且兄弟情深,壓根就沒想著起兵之類的事。
弟弟要去自投羅網,一家子就算死也得整整齊齊;哥哥讓他千萬彆來,留在東邊好好藏著。
祁肇周從善如流,儘管他年紀不大, 但良好的教育讓其遇事絲毫不慌,他先派人到西邊偵查戰況, 又召集養馬人組建了一支四十人規模的小馬隊,用以保護自家財產。
但戰爭是人類最殘酷的行為之一,在波及數百裡的河湟穀地的戰爭大勢麵前,少數人彆說左右戰局,就連保全自己都是難題。
元帥府的進軍速度太快,以至於祁肇周是先看見楊耀駐軍河嘴,一天以後西邊的哨兵才跑回來,告訴他朝廷土軍在上川一敗塗地。
元帥府的軍隊把河嘴都堵住了,這會告訴他西邊土司軍兵敗的消息又有啥用呢?
後來的時間裡,祁肇周忙著在南山聯絡土司管事、士紳、部落頭人,約定十九家在這場戰爭**同自保、同進同退。
在河湟這個地方,部落頭人也好、漢人的士紳也罷,都不如土司的話語權大。
而土司們的曖昧態度出奇一致,最終他們的決定便是既不為元帥府出兵,也不給朝廷出力,就躲在山裡坐觀成敗。
這場戰爭讓祁肇周對己方陣營的認識出現了偏差。
祁肇周自小受到的教育,是土司世代效忠大明天子,整個家族隨時準備為朝廷的號令而戰。
但如今的現實是,父親祁廷諫在劉承宗那邊,這使他成了戰爭中的局外人,整整三個月, 每天收到的消息都令他又喜又憂。
不過後來隨著朝廷進兵, 他就沒啥可擔憂的了。
因為在朝廷大軍抵達河嘴之前,有個叫鐘豹的元帥府將軍,先一步率三萬兩千餘口河湟百姓湧入南山,開口就讓十九家獻出成糧八百石。
八百石成糧,那可就是十三萬斤米麵。
南山十九家的頭人首領們群情激憤,共同推舉祁肇周為首領,湊出五百號人前去以理據爭。
雙方會談非常文明,沒有動刀動槍,隻是鐘豹非常自然的提出,既然你們敢帶兵來找我,那八百石就不算數了,一千八百石吧。
十九家笑眯眯地的答應,給元帥府獻出成糧一千八百石,作為戰爭期間供給三萬餘口百姓的口糧。
造成這個結果,祁肇周覺得跟元帥府護兵把總鐘豹將軍的口才沒啥關係,主要還是那支裝備精良的手銃馬隊說服力太強。
雖然獻了糧,但祁肇周對元帥府的熱情沒那麼大了,反而覺得劉承宗有病。
其實本來,他對元帥府跟朝廷的這場戰爭,認為勝負在兩可之間,隻要父兄平安,他也沒啥抵觸情緒。
哪怕鐘豹來要糧,他也不在乎那五十石或一百石糧。
但見過鐘豹之後,祁肇周覺得元帥府贏麵不大,因為主帥不夠明智。
這種關鍵時刻,如此精兵強將不留在戰場上,反倒派過來安置流民,多少腦子得有點問題,等著兵敗吧!
懷著這種心態,祁肇周在山上看見楊耀率馬營把三鎮邊軍馬隊正麵衝垮,彆提心裡的驚訝了。
更彆說氣勢洶洶的三鎮總兵直接被憋成了鵪鶉,兩萬大軍突然對泥土產生了特殊的情感,一連十日高舉鐵鍁埋頭苦乾。
就不說戰略態勢,單單這種戰術變化,對士氣的打擊就可想而知。
這是祁肇周第一次認識到元帥府的戰鬥力,在那場戰鬥之後,他便有意接近鐘豹,想從這位大元帥的把總身上,探取更多關於元帥府的情報。
為此他甚至把祁家山的馬圈堡讓給了鐘豹,本想以此討好鐘豹,卻沒想到鐘豹這家夥也是個腦子有問題的,倒是挺感謝他,可精兵強將仍舊睡在野外,反倒招了四百多饑民跑到馬圈堡居住。
每天就過來吃個飯,跟饑民聊聊天,就忙彆的事去了。
“祁公子夜裡沒睡?”
聽見身後熟悉的嗓音,祁肇周心知是鐘把總又來吃飯了。
一轉頭果然,就見頂盔摜甲的鐘豹端著粥碗手拿卷餅,像回了自己家一樣,跟他打了個招呼,就帶了幾個兵自顧自在堡寨二層找地方坐下吃飯。
祁肇周也坐在旁邊,點頭道:“睡到半夜就睡不著了,看將軍的樣子,昨夜倒是睡得挺好。”
鐘豹的塊頭大,吃相也不好,穿著鎧甲身子更大了一圈,活像頭大狗熊進食、生吞活剝,兩口就把一張卷餅塞進嘴裡,一口呼嚕了半碗米粥,咽下才道:“有啥睡不著的?”
祁肇周挺羨慕鐘豹的睡眠質量,問道:“昨天夜裡三鎮放炮,將軍沒聽見?”
“就這事啊,祁公子真是大戶人家出身。”
鐘豹和左右護兵哈哈大笑:“我是大帥的護兵出身,大帥醒的時候我醒著,大帥睡的時候我也醒著,跟你說,能睡覺是福氣。”
“那炮聲那麼大,哪兒能睡著。”
“你把炮當回事就不對,不聰明,祁公子以後也是要當將軍的人,你會飛嗎?”
祁肇周一愣,聽前邊還以為鐘豹想教他啥好東西,哪兒知道問出句這個,直接傻眼:“會飛?”
鐘豹笑了一下,隨後抬起手指肅容道:“那炮要沒朝你打,你擔心啥?那炮要是朝伱打的,你能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