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夥兒在西固是賊人逼著他們出體力活,好歹還給了錢糧;誰承想跑到蘭州見著官軍了,不給錢糧就算了,還讓人無償出這大體力活兒。
這誰受得了啊!
張全昌很無奈,既生氣又覺得好笑。
生氣的自然是劉承宗要把西固城平了,這城堡是拆起來容易建得難,隻要人手足,三兩日一座城說平就平了,但要想再把城修起來,沒個一年半載根本修不成。
至於好笑的地方,則是嘲笑劉承宗。
張全昌也是跟著練國事在陝西各地轉戰兩年,見慣了陝北是什麼模樣。
就劉承宗這套東西,如果是在太行山以西、六盤山以東的任何地方,沒被搶的老百姓心裡絕對感恩戴德,往後過年都得在灶台上供上劉承宗的畫像。
但這裡是蘭州,是除了天啟元年下了場大雨淹毀田地之外,往後十二年,年年風調雨順五穀豐登的蘭州。
劉承宗想在這兒靠這套陝北祖傳手藝蠱惑人心,根本就行不通。
老百姓在家好好坐著,突然賊兵殺到,把人家鄰居、東家甚至是親戚害了,害了也就害了,還把沾血的錢糧分給鄉鄰。
說句難聽話在蘭州,就算是遊手好閒的短工也不差那倆月糧,更彆說佃戶了。
一樣的行動,在蘭州和在陝北有本質上的差彆。
不過張全昌臉上的傻笑很快也凝固了。
這些蘭州百姓從西邊跑到東邊,一聽說鄉下人不給進城還得挖壕修牆,吃得沒西邊好就算了,守城的殘兵敗卒還訛詐搶奪我們的錢糧!
一日之內其中九成又怎麼來的就怎麼回去,全往西邊跑了。
除了老弱婦孺,剩下的青壯攔都攔不住。
張全昌後知後覺,劉承宗確實很難在蘭州靠小恩小惠邀買人心,但朝廷好像更不得人心。
站在百姓的角度上,西賊是搶了家鄉附近最富有的鄰居沒錯,但可比刀子砍彆人身上不疼,三餉收在自己頭上那可真是十指連心。
負責平西固城的是王文秀,起初他眼看十裡八鄉的百姓跑了好幾千,也沒啥好辦法。
渡河前劉承宗早有交代,平城掠地可以放慢進度,但務必嚴格軍紀,讓百姓知道元帥府打過來好處不多,但對大多數人來說壞處也不大。
願意聽話做事的百姓,就按雇工給糧給錢,不聽話不願做事的百姓,也放任自流。
逃走的百姓重新回到西固,有些人躲進南邊山地,還有些硬著頭皮過來跟元帥府的士兵搭話,問現在還招不招人平城。
等步營軍士把情況報告到王文秀這,王文秀不禁大聲笑了起來:“招,薪照給糧照吃,把城平咯!”
而在黃河對岸白塔山立下帥帳的劉承宗,看到對岸有人逃又有人走,也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
戰爭本身對生產、治安的破壞難以避免,旱災對蘭州的影響很小,百姓依然是朝廷子民,而他在這裡,則被人冠以叛賊巨寇的稱號,不能對百姓有太多奢望。
他不需要人們站在他這邊、跟著他拋家舍業鬨叛亂,更不可能期待百姓簞食壺漿以迎王師。
隻要能讓大多數仍處在太平年景裡的百姓觀望局勢,甚至能在心裡想一下,劉承宗確實不太好,但好像也沒那麼壞。
對他來說就足夠了。
小地主出身的劉承宗心裡最清楚,天底下跟他矛盾最大的人,就是士紳地主文武官僚,這些人也是他東進最大的絆腳石和助力。
因為他缺糧,這些人恰好有糧;百姓缺地,這些人恰好有地。
而這些人有恰恰是最弱小且虛張聲勢的一批人,他們隻是上能掌握權力下能溝通百姓,所以看上去無比強大,實則隻是比普通百姓強上一丁點兒。
這種力量是借來的,來源是芸芸眾生的恐懼與希望。
百姓對死亡心生恐懼、對生存擁有向往,而單個的人或家庭不能成事,所以會在變亂之時依附在能率領他們活命的人身邊。
依附於大戶士紳,就是抗拒自守的堡寨;依附於奮起豪傑,就是四出掠食的流賊;而依附於軍隊吃糧,就會變成東征西討的官軍。
一夫之力是隨風飄蕩的野草,萬夫之力是左右天下的洪流。
劉承宗就是這種力量的受益者,他清楚這種力量從何而來,也清楚如何將這種力量剝離。
人們不該對死亡感到恐懼,沒有對死亡的恐懼,自然也沒有對生存的向往,他們本來就該活著。
隻要元帥府能不讓百姓感到恐懼,又能讓所有人知道,跟著士紳大戶反倒不安全,就能完成分化,不能集人之力的士紳,就隻是待宰羔羊。
劉承宗走出帥帳,看向浩蕩黃河的對岸,依山傍水巍峨矗立的蘭州城,年輕的臉上露出誌得意滿的笑容。
西固城即將被平,安寧堡也已陷落,接下來就是更遠處的金縣、河州、臨洮諸城。
當那些城全被平掉,隻剩下這座巨大而堅固的蘭州城,被分化的富家自然會認識到,鄉野郊外立寨築堡不是安身立命之地,隻有這座蘭州城能保護他們的財富。
所有財富和米糧,都將彙聚到這座周十八裡的巨城之中,人們會誤以為這座城堅不可破。
等到明年或者後年,待他將這次戰爭所得的河湟穀地與降兵儘數消化,隻需要一場天災,西寧不是那麼善良的劉承宗,轉眼就會成為蘭州的救世主。
到那時候,這座巨城中的財富米糧,能救活無數將死之人。
看著蘭州北城水北門外的橫跨黃河的鎮遠浮橋,劉承宗轉頭道:“三郎,讓護兵告訴王文秀,從遷徙家眷的歸降蘭州衛旗軍裡挑些有父母妻兒的,分批分開送過來。”
樊三郎點頭應下,跟護兵吩咐了才問道:“大帥要使間?”
“對,我會給他們父母妻兒在西寧最好的照料,不過他們,暫時要作為家眷被西賊掠走的苦命旗軍,在蘭州待上一兩年了……將來這座城。”
劉承宗的手臂在身前平平前推,指向雄偉的肅藩王城:“我要它不攻自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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