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城元帥衙門,劉向禹坐在堂中,麵帶幾分疲憊放下書信,揉了揉酸脹的眼睛。
兒子在前線打仗,老爹在後方督算輜重,每天上百封來自各地的書信像雪片般飛進衙門,都必須在第一時間查閱批複,把他累壞了。
好在獅娃知道心疼爹,把仗打得又快又好,但需要做的事一件也不少。
單是最近,隨著戰爭進入尾聲,先後兩封來自中軍幕府的親筆信,全是讓他出主意的事。
第一封還好,劉向禹能看懂也能理解,無非是要把漢蒙爵位官職混一,這是件順其自然的事。
隨此戰結束,東蒙古察哈爾僅剩萬餘男丁,撐不起徒有聲勢的北元汗庭;西蒙古的瓦剌在軍事上的失敗,導致其諸多貴族首領成為俘虜,他們必須在政治上讓步以換取自由。
在劉向禹心中,此時此刻,這場發生在青海的戰爭,擁有遠比表麵上更加深遠的影響——中原王朝與塞北諸部長達數百年的戰爭,在他們手中分出了勝負。
換句話說,元帥府治下十餘萬之眾的蒙古人,徹底失去議價能力,他們再也沒有後路了。
《左傳·成公四年》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劉向禹認為這裡的異心,未必是壞心,隻是有後路,謝二虎在元帥府過得不舒服,還可以拉起隊伍跑去漠南拜大汗,要兵有兵要人有人,照樣能混片牧地做長官。
有這個可能,謝二虎留在元帥府,元帥府就得多一份可能,就得多一分權衡。
一個強大的蒙古大汗,是保證所有在外的蒙古人得到正常待遇的希望,蒙古人是參將,待遇不能彆的參將差;蒙古人是牧民,待遇也不能比彆的牧民差。
而且要比較兩次,和元帥府的參將牧民比較是為了公平,和察哈爾的參將牧民比較是為了穩定。
隨著這場戰爭結束,不需要再有這樣的顧慮了。
劉向禹看著劉承宗的信非常欣慰,官爵混同,意味著今後元帥府不承認汗、台吉、宰桑、太師之類的北元官爵,而要使用他們的官爵。
這同樣表明了劉承宗的心態,不承認北元官爵的同時也不會把蒙古人特殊化,既不會拔高待遇,也不會因其再無靠山而貶低,不分等級,就是百姓。
這種玩法,好處顯而易見,會把內部的蒙古人同化掉,就像歸德千戶包虎一樣,祖上多半也是個孛兒隻斤,如今與二百斤重的銅鑄洪武爺並肩作戰,信仰堅定牢不可破。
缺點也非常大,如果沒有足夠多的本族人口,這麼搞國家遲早分崩離析。
不同文化兼收並蓄,有時能碰撞出燦爛火花,但更多時候,隱含分裂的風險。
但這問題對元帥府來說可以忽略不計,劉向禹對此想得很開,他們入主中原,就能坐擁天下第一大族群。
幾十萬個韃靼,正如小溪彙入黃河,連個浪花兒都起不來。
當然也許元帥府無法入主中原,劉向禹覺得如果他這輩子連埋回延安府的黃土裡都是奢望,那誰還在乎蒙古再起不再起呢?
也無所謂了。
劉向禹給二兒子的回信簡單粗暴,戰場上既然已見了真章、分出勝負,就沒什麼好客氣的了。
更可汗為國公、汗為府侯、琿台吉為州伯、台吉為縣伯,設衛拉特及察哈爾五部長官衙門,配正副堂官及教授流官任職,以諸部原宰桑等事務官為胥吏。
公侯伯子弟至西寧入學、充元帥衛隊,善學有才者承襲爵位、亦可自其中遴選充任堂官流官,無才無德者不準繼承爵位。
儘管劉向禹對這封回信給出了全麵答複,但他同樣在信中告訴劉承宗,小心衛拉特諸部貴族,因為這些人會接收所有條件,但未必會依照約定去辦。
就算他們對要求全盤接受,也全部照辦,也並不意味著元帥府能控製天山。
他們控製不了。
劉向禹是元帥府最早跟衛拉特使者接觸的人,隻不過人都是走一步看一步,那時兩個兒子統帥大軍在東麵跟朝廷開戰,他所想的也不過是避免兩麵開戰。
而以國師汗為首的衛拉特貴族有非常鮮明的特點,他們不在乎麵子,非常講究實際……元帥府作為大明西北的新生政權,在裡子不受損失的情況下,需要麵子。
劉向禹是傳統官員,在這片廣袤的土地上,心裡對疆域有根深蒂固的界限,這條界限在疆域西北是一條斜線,由嘉峪關連接著西寧。
斜線以東,是裡子;斜線以西,是麵子。
所以在劉向禹看來,在無邊無沿的青海讓出部分牧地是無所謂的,隻要能讓河湟不受威脅,以此為代價與衛拉特結盟甚至表麵上的臣服,是花費很小的代價、避免戰爭威脅的好手段。
但到此時此刻,當時衛拉特講究實際的優點,就成了如今衛拉特的缺點。
他們既能向金國稱臣納貢,也能向元帥府低伏做小,隻要對他們的實際利益有好處,都無所謂。
需要的時候,劉向禹認為這叫要裡子不要麵子,是優點;不需要的時候,劉向禹認為這叫毫無禮義廉恥,是缺點。
因此劉向禹並不認為,衛拉特貴族投降、共同盟誓、設府立縣、官爵混一,就能讓元帥府一勞永逸的控製天山。
不在天山附近以帥府力量打出一場震驚衛拉特的戰役,他們永遠都不可能掌控天山。
為了這事,他專門把劉承祖從河湟叫回來,讓熟悉軍事的長子共同商議此事。
但這種事,劉承祖也很難辦啊。
他說:“父親,天山距離河湟五千裡路,貫穿大漠戈壁高崖絕嶺,其地不似中原遍地良田,我聽說就連綠洲都被風沙吞噬,往返萬裡之遙,一夫作戰百夫運糧,不要說帥府承受不起這樣的輜重,就算是整個大明,也承受不住。”
“喔,你是這麼想的。”
劉向禹坐在桌前,輕輕磕了磕煙鍋子,眉頭在淡藍色煙霧中微微皺著:“那瓦剌的韃子們,怎麼就能穿越五千裡到海上作戰呢,他們那比中原更富庶?”
“他們跟我們不一樣,在西北有葉爾羌、吐魯番,俱為察合台蒙古種,瓦剌向其借道,亦能自遊牧諸部手上換取物資,更有熟悉路途的向導引路。”
劉承祖把手一攤,道:“我們彆說借道葉爾羌土魯番了,就連從甘肅借道,多半都要被官軍截擊圍堵。”
更何況,劉承祖沒說的是,就算官軍從嘉峪關出發,抵達伊犁照樣要走上三千裡路,那一樣超過了運送輜重的極限。
“那依你之見,如何才能把軍隊送到伊犁打上一場大勝仗呢?”劉向禹放下煙鬥:“想想辦法嘛。”
“通商吧。”
劉承祖搖搖頭道:“以通商之名,沿途五十裡至百裡,有水源處設一驛站,一直鋪到吐魯番,即距伊犁千裡之地,方可發兵作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