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對天花免疫的漢軍入駐,被死亡陰雲籠罩的八角城得以恢複。
主持防疫的是個年輕人,名叫常廟生,劉承宗離開軍隊時曾在老君集露宿一晚,後來這個小娃跑到黑龍山逃難被收留,有時跟著劉向禹、有時跟著劉承運。
因為元帥府認識到病菌感染的先驅是劉承運,早在延安起事階段決戰李卑,他就認識到肚皮破開的傷兵需要安置在空曠、無人的隔離營救治,能增加生存幾率。
當時隻有十二三歲的常廟生就已經在承運身邊打下手了。
所以儘管常廟生沒打過仗,但在防疫方麵可能是元帥府認識最深刻的人。
如今在八角城,他使用的仍然是劉承運故智,將患病的漢蒙士兵視天花趨勢、並發症程度分區駐紮,在城內遍灑石灰,安排人手將城外屍首焚燒掩埋。
察哈爾人對焚燒屍體並不抵觸,實際上作為跟大明的敵人,他們跟金國一樣,很清楚明軍的首級功政策。
打仗死了人,能用鉤鐮槍帶走就用鉤鐮槍帶走,帶不走就燒了、綁石頭扔河裡。
不論如何隻要不留下屍體,都可以。
所以對常廟生來說,焚燒屍體最大的阻礙,在於需要派不少士兵,禁止蒙古士兵去撿舍利子。
劉承宗帶額哲進八角城時,城外西南角就在燒人,二十多人一塊燒,木架子堆得像城牆一樣高,幾百個蒙古兵在外圈圍著裝和尚念經,可壯觀了。
燒完了不光會有舍利子,這麼多人保不齊誰有個假牙啥的,有些金子銀子銅子,萬一有人從前被佛朗機打過,燒出來個鐵子也不足為奇。
不論如何,死亡的屍首得以收斂,患病的牧兵得到醫治,即使不治身亡,也能被人抬出城外妥善處理安葬,人們對天花的恐慌情緒正在緩緩褪去。
留下的更多是對前途未卜的不安。
林丹汗勉強在榻上盤腿坐好,儘管他極力控製,還是無法讓這具病入膏肓的身體保持大汗的威嚴。
不過這並不重要。
隨著長達數年的戰爭終於落下帷幕,他已經在這場戰爭裡失去了太多,早就沒有什麼威嚴了,空蕩蕩的架子,在這一刻崩塌也無所謂。
木炭劈啪輕響在不遠處傳來,帳房裡有火在燒,熬藥讓空氣裡都透著苦味,更遠的地方傳來劈啪的爆竹聲,在城裡。
林丹汗的身子向床榻的角落艱難地縮了縮,劇痛扯動著他的全身,在他漫長的一生裡從未如此乏力,閉上眼睛再睜開,再重新閉上眼睛。
他的眼前並非一片黑暗,隻是沒有顏色、沒有感知,這種感覺很怪,就好像把手伸出去張開一樣,他沒有眼睛了。
這讓他對外界聲音產生過分的敏感與擔憂,驚聲問道:“那是什麼聲音?”
帳房裡幾個熬藥的醫生麵麵相覷,誰也不知道這位病入膏肓的大汗在說什麼,直到他問了好幾遍,一次比一次急,醫生們才從外麵喊來個粆圖台吉的隨從,答道:“大汗,是大元帥帶著額哲進城了。”
林丹汗麵色大變:“彆讓額哲過來!”
劉承宗來看來染上天花,那是該著姓劉的命窘,可不能害了自己兒子。
這倒是讓粆圖台吉的侍從很難辦,他心說自己在元帥府隻是屯田中旅右察哈爾營的參將護兵管隊,那大元帥劉承宗想乾啥,彆說自己管不了,就連粆圖台吉也管不了啊。
回應大汗的隻有沉默。
這位護兵管隊左思右想,尋思大汗反正看不見他是誰,再左看看、右看看,帳裡都是些不懂蒙古言語的漢人醫生,麵麵相覷之下,最後打了哈欠,一步一步退出汗帳。
任由大汗在裡頭罵罵咧咧。
爆竹聲由遠及近,很快一手按腰刀一手牽額哲的劉承宗就走到了汗帳門口。
他把額哲交給粆圖台吉,叮囑道:“一會進帳,你帶額哲進門彆往裡走彆下簾,刀子去通報,就說我來了。”
粆圖台吉格外慎重,天花對他們這些出過痘的人毫無危險,但是對額哲來說就像闖九死一生的地雷陣。
而對他們這些人來說,進八角城同樣有風險,那就是瘟疫,這座城裡死過太多人了。
粆圖台吉聞言重重點頭,連忙蹲下身給小家夥收拾衣裳。
額哲臉上被劉獅子裹了麵巾,身上也裹著不透氣的棉布袍子,悶得小臉兒紅透。
劉承宗隻在帳外站了一會,聽見戴道子在裡麵說話,確認虎墩兔已經知道他過來的消息,便抬腿入帳,身後便有護兵提交椅上前,擺在床榻數步之外。
讓人通報隻是禮貌,劉承宗覺得八角城是自己的地盤,沒有任何地方是他不能進的。
汗帳圓頂投下一片光亮,劉承宗坐在陰影裡,看著光圈另一邊榻上把握不好方向、將臉麵扭向另一側的林丹汗,開口道:“你感覺怎麼樣?”
林丹汗聽見他的聲音,扭過臉來,又聽見戴道子的翻譯,眉頭不由得皺了皺,但很快又自己釋懷了,沒有給出正麵回答,隻是搖頭,緩慢地說道:“我身邊都是你的醫生,你應該比我更清楚……南朝小王,真沒想到以這幅模樣見到你,額哲在哪?”
戴道子在翻譯上表現得很謹慎,但在劉承宗的眼神示意下還是有什麼說什麼。
好在他並沒有看見劉承宗臉上有什麼慍怒之色,恰恰相反,劉獅子咧嘴無聲地笑了笑,才開口道:“額哲在門口,他被保護的很好,不會染上天花。”
聽見這句話,林丹汗向另一個方向看了看,似乎想要看看額哲,不過片刻後他又苦惱地閉起眼睛,臉上的表情快速變換,時而惱怒、時而難過,最後又充滿不舍與哀求,低聲問道:“我還能活多久?”
劉承宗也不知道這個問題該怎麼回答,即使以他相對麻木的人性,也很難直截了當的告訴林丹汗:我看你這會挺精神,多半是回光返照了。
他隻能說:“我們出來爭天奪地,壯誌難酬,在所難免。”
大汗臉上露出慍色,你奶奶的,合著要上天的不是你,把在所難免說得雲淡風輕。
擱以前他肯定要跟劉承宗吵一架,然後再打仗,但如今他很清楚,自己時間不多,便也不在乎這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