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七年的上元節,蘭州城花燈滿市井,紅紗滿書,光怪陸離的各式花燈使這座黃河沿岸最大的城池如同倒映漫天星河。
黃河南岸升起巨大燈輪,五光十色;南關的拱攔門上修起高大燈樓,光亮璀璨;西關的袖川門內,肅藩仆役高舉燈龍,自大街隨舞獅隊蜿蜒而過。
數不清的婦人女子盛裝打扮結伴而行,依照走百病的習俗,隊伍摩肩接踵,沿城牆根登上黃河數十艘連接兩岸的浮橋船,走橋渡危,去病祈福。
更有互生好感的少男少女結伴出遊,提著燈籠追逐打鬨,在城外放出漫天煙火。
蘭州城儘是歡聲笑語鑼鼓喧天,肅王府盛大的夜宴中,受邀參加的官宦貴人們舉杯相慶,同是一派佳節喜樂之景。
唯獨在王城北牆的拂雲樓上,氣氛格外沉悶。
肅王朱識鋐在宴席中邀蘭州參將師襄等上拂雲樓,看向城下奔流滔滔的黃河,樓上璀璨燈火映出一張憂心忡忡的臉。
朱識鋐今年整三十歲,自十七歲繼位以來,已在位整整十三年。
肅藩在諸多宗室裡,在貧窮方麵能排得上號,落了這個結果並不是因為他們藩國在蘭州,主要是兩個原因,一來是不善經營、二來家教極佳。
肅藩的封地並不富裕,但擁有馬場,原本也談不上貧窮,他們曾是大明帝國的戰馬讚助商,在永樂年間,兩次進貢上千匹戰馬以供國用;後來幾乎成為定製,對朝廷的戰馬需求有求必應。
肅藩窮,是從明初的朱楧那會就窮,太祖皇帝定下祖製,肅王祿米是五百石。
當然朱元璋對小兒子不壞,祿米少是因為肅藩偏遠,因此劃了許多牧地莊田,肅王在甘、涼、蘭、固四地共有莊田四十四萬餘畝,每年能收到的租稅折糧一萬兩千餘石。
也正因如此,肅藩才能一直給朝廷貢馬,仁宗皇帝朱高熾給肅王漲過祿米,漲到了每年一千石。
不過在隆慶年間,肅藩財力急轉而下,當時大宗絕嗣,朱識鋐的爺爺輔國將軍朱縉墤是以肅藩小宗的身份請求繼位,朝廷自然也不會放過這個收回封地的機會。
朱縉墤繼位有兩個條件,第一是他繼位肅王,但仍享輔國將軍八百石祿米;其次是肅藩把其在甘州、涼州、固原的折祿莊田退回朝廷,充作甘肅、固原兩郡軍費。
四十多萬畝莊田,一下交回去三十多萬畝,朱縉墤繼位開始就琢磨一件事,把肅藩的莊田從朝廷那要回來。
從隆慶五年到萬曆十六年,朱識鋐的爺爺折騰了一輩子,從朝廷那要回十多萬畝;等他爸爸繼位,肅王祿米又打了個折,名義八百石,實際每年到手二百四十石。
偏偏朱識鋐他爹是個硬核賢王,在位其間每隔三年就給朝廷貢馬,還主動給朝廷上奏,將莊田裡的十多萬頃田地交還朝廷,把神宗皇帝感動壞了,專門派官員給他爹修牌坊。
輪著朱識鋐繼位,他自己每年收入僅有兩千餘石,整個藩國的小宗田產加到一起也就兩萬石出頭。
自打崇禎皇帝繼位,朱識鋐良好的家教讓本就不算豪奢的肅親王更加貧窮,他兩次給皇上捐資助餉,每次白銀一千兩。
還貢了三次馬,不過祖宗貢馬千匹的盛況無法重現,他湊一百匹都費勁,每次隻能貢五十匹。
雪上加霜的是整個肅藩的莊田收入還被劉承宗搶過一次,甚至還寫了封信說他手下有人貪墨,嘲笑他。
都已經這樣了,親戚還千裡迢迢寫信來騙他敗家。
朱識鋐昨天收到韓藩送來的信,說延安府支援蘭州的楊將軍和任指揮使已經率軍進入平涼境內,他發動韓藩宗親,為朝廷捐資三千兩勞軍。
韓小王寫信過來,拿劉承宗教育他的話教育肅王呢:想活命要看人心,來吧,一塊捐資助餉啊。
肅王這一支,就沒有半點經營頭腦,朱識鋐覺得韓王說得有道理,就趁著上元節把蘭州參將師襄喊到拂雲樓上,問道:“師將軍,若劉賊來攻蘭州,有幾成勝算?”
幾成勝算?
說實話師襄不願意細想這事。
這會兒他心裡也正忐忑呢,搖頭道:“肅王爺,這要看西軍在楊將軍抵達前攻城,還是抵達後攻城了。”
原本師襄應該是整個蘭州城最不擔心挨揍的人,莊浪衛城陷落這個旁人看來危險的標誌,在他眼中就是蘭州城的護身符。
於彆人看來,劉承宗向甘肅進兵,蘭州城就是他的絆腳石,但師襄認為有自己這個通賊參將在,劉承宗未必會向蘭州方向浪費兵力,很可能會優先集中力量對付甘肅。
而延安參將楊彥昌率軍趕來,這個讓彆人喜上眉梢的消息,卻讓師襄格外害怕……局勢突然間對他來說就變得萬分凶險了。
因為他的劫掠同謀在蘭州營軍官中還未能占據半數,不能控製整個營倒戈,內訌風險很大,而一旦在蘭州城內訌起來,他被亂刀砍死的概率比內訌風險更大。
率親信倒戈不是不行,但他又和劉承宗沒有太深厚的互信基礎,必須要手裡攥著這一營軍隊,投奔劉承宗才放心。
對他來說,這是富貴險中求。
所以接下來的時間裡,他希望劉承宗的軍隊最好彆過來,至少彆有強攻蘭州城的打算。
肅王朱識鋐不解問道:“楊將軍未到如何,到了又如何?”
“若楊將軍率軍入城,蘭州可固守待援;若楊將軍入城前元帥府攻城,恐怕這座城就守不住了。”
“這是為何,去年他也沒攻下這座城。”
“王爺,去年不是沒攻下,是元帥府根本沒想破城。”師襄對肅王提醒道:“但這次,他們很可能會趕在朝廷援軍到來之前攻打蘭州。”
朱識鋐點點頭,他在書法的造詣很高,但軍事嘛,一竅不通,即便師襄說得挺清楚,他依然迷糊,但這不妨礙想做好事的心,問道:“那蘭州城,有什麼地方需要修繕,王府可以出資。”
師襄搖頭道:“王爺秋天剛花了四百兩銀子修城,城牆沒啥需要修的地方,但守城守的是人心,蘭州的總兵楊麒攜家投敵,蘭州營蘭州衛多有其舊部,裡應外合之下,這座城守不住。”
“人心!對對對,人心!”
朱識鋐尋思,韓王也是這麼說的,他道:“那這樣,本王再為軍士賞銀八,不,一千兩,賞銀一千兩勞軍助餉!”
師襄心想你這不是壞我的事嗎?
何況你這王爺比我還窮,還在這窮大方呢,他擰眉道:“王爺這幾年又是助餉、又是貢馬又是捐銀,恐怕肅藩已經沒多少錢了。”
但朱識鋐並不認為自己窮,恰恰相反,他覺得自個很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