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浪峽的重炮轟鳴,震得馮瓤靈魂出竅。
他的魂魄仿佛飄向祁連山頂的雲層之巔,俯視戰場,在明軍車營的支離破碎中,看見未來。
一刻鐘的時間,足夠三門千斤炮打放九十次,而一門威武大將軍僅能打放三次,但每一次裝填轟出的炮彈,都勢若雷霆,洞穿車板如若無物。
即使是火藥減半,僅使用劉承宗準備的十斤火藥包,照樣在四百步距離把戰車轟穿,直到使用三分之一的七斤裝藥,馮瓤才終於看見想象中重炮轟擊車營的場麵——炮彈把戰車砸翻了。
一刻之內,不算滅虜炮在戰場中間打出的彈雨,他們一共打出九十三炮,其中真正對戰車造成毀傷效果的隻有這裝藥最少的一炮,卻足夠令明軍車營膽戰心驚。
很快,這支來自涼州的車營就從背後放出二百餘騎,在車營兩翼魚貫而前擺出騎兵散陣,掩護車營有序後撤。
造成丁紹胤撤退的主要原因是三門交替打放的千斤炮,一刻鐘僅轟出三炮的威武大將軍確實恐怖,但它混在九十顆滿地亂跳的七斤炮彈裡,並沒有那麼顯眼。
丁紹胤也算了解元帥軍的炮手,這幫炮兵的訓練比涼州衛炮手充足得多,他們打放更加精準、裝填也更快,尤其是操作他們自己的火炮時,甚至用三門千斤炮就能打出兩門千斤佛朗機的射速。
唯獨這門威武大將軍,這裝填是真慢。
在威武大將軍漫長的射擊間隔裡,丁紹胤甚至以為元帥軍的重炮在陣中炸了,不然怎麼這麼長時間不射擊?
丁紹胤必須得撤退,不是因為他的兵被炮擊打死太多、或是士兵被重炮壓得士氣低迷。
兩個車營長達三日的菜雞互啄,對雙方士兵心理都是很好的鍛煉,他們互相不能破防,打來打去,隻有被流彈擊傷或擊斃的幾個倒黴鬼。
士兵對炮子這個巨大威脅的恐懼感直線下降,真被打死的反正也沒法報怨了。
但車營攜帶了大量牲口,這些大家夥可練不出優秀的心理素質,幾顆七斤炮子在陣中亂跳,越過層層木柵拒馬,落進圈牲口的中間地帶,砸死砸傷幾頭牲口,就驚了整個牲口群。
受驚的大牲口在陣裡蒙頭亂撞,什麼拒馬木柵都攔不住,丁紹胤無奈之下隻能暫且撤退。
本來這對丁紹胤來說沒啥事,退到古浪堡再重整陣型就可以了,萬萬沒想到他這前邊剛收攏陣型有序後撤,後邊倆直接開拔了。
柴時華和白廣恩,倆人像早就商量好了一樣,看見車營後撤的第一時間,倆營六七千人,一前一後直接拔營而起,向身後古浪峽的山道逶迤而行。
看得丁紹胤火冒三丈,你們這是他媽的早有準備啊!怪不得曹文詔信不過你倆!
其實這還真不怪白廣恩,他隻是天性使然,白廣恩自從被張天琳用天降劉國能把一個營精銳報銷掉,後來每次出兵都先考慮撤退路線、做好萬全準備。
但他一開始是真沒打算直接撤。
是因為他後邊的柴時華,一看丁紹胤的車營抵擋不住,就直接拔營走了,白廣恩心想曹文詔那麼猛的人都一聲不吭走了,柴時華這個好混蛋看起來好像知道點什麼,他倆都走了,我也走吧。
然後就拍拍屁股下達撤退命令了。
柴時華啥也不知道,他早就想走了,隻是估計士兵不聽他的,這才硬著頭皮在戰場上站著,如今丁紹胤一撤,管你什麼有序無序的,反正這會下達撤退命令士兵肯定遵守,能撤他就撤了。
另一邊的馮瓤都沒反應過來,還在營中納悶兒呢,我他媽威武大將軍的彈藥還沒裝填好呢,怎麼一抬頭嗖地一下就沒人了?
他找上魏遷兒問道:“這追不追啊?”
“不能追吧?”
魏遷兒也被驚呆了,微微張著嘴看向峽穀儘頭緩緩收兵的明軍背影,蒙蒙登登地搖頭道:“他們配合這麼默契,多半有詐,是埋地雷了?還是峽穀那邊設伏了?”
倆人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決定放騎兵過去看看,他們先把堡子占了再說。
馮瓤這會兒是啥也顧不上,趴在戰車旁邊提筆就給劉承宗寫信。
他很了解劉承宗,那就是個古之猛將,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但十八般武藝裡可沒有槍炮,劉承宗也沒有係統學習、訓練、使用過槍炮。
元帥府眼下最懂槍炮的兩個人,曹耀和黃勝宵都坐鎮甘州,馮瓤這個京軍火器營的經曆,讓他成為離劉承宗最近的槍炮好手,所以炮到了他手裡。
馮瓤一直覺得劉承宗擁有一種很神奇的能力,就是作為軍隊首領,沒完沒了的總結歸納並提出新的嘗試。
他明明不懂槍炮,卻能拿出抬槍、火炮的設計,造出這樣一門五千七百斤的重炮,還讓他們做出不同裝藥比例的嘗試。
馮瓤的書信送到涼州城外時,劉承宗手裡已經有另外三門新鑄的威武大將軍了,但搞笑的是炮鑄好了,炮車反而還沒造好。
反正鑄好一門炮,劉承宗就在心裡罵洪承疇一遍。
因為洪承疇把涼州綠洲上的樹全砍了、房子也拆了,他們炮車使用的木料得從山丹和永昌二衛收集,木料還不像鐵料,不能切成小塊運輸,這就導致炮車造起來很麻煩。
劉承宗在城外看著馮瓤寫來的信,邊看邊樂,馮瓤幾乎給他寫了一篇威武大將軍操作指南。
從不同裝藥帶來的不同威力、射速,到適合的使用環境,事無巨細地給他解釋原因,還提出了自己的猜想,這裡麵有些事他知道,也確實有些東西他不知道。
馮瓤是使用者,而劉承宗是設計者,使用者有使用者的體驗,設計者也有設計者的樂趣,劉承宗發現自己有點迷上鑄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