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永昌衛並不具備被強攻的條件。
王自用是元帥府的常敗將軍不假,但那些兵敗很多時候是主動選擇,而非折衝之間力不能敵。
打了那麼多敗仗,還有最豐富的閱曆與經曆,王自用的軍事才能其實說起來,也不比其他將領差多少,該懂的東西他基本上都懂,無非有時候沒法活學活用,臨陣敗出了習慣,沒有猛打猛衝的意誌。
人教人教不會,事教人一次就啥都懂了。
人是被經曆培養出來的,一個很優秀的小青年,陰差陽錯拎刀上陣,嚇得滿身冷汗兩腿發軟,從戰場上退下來發現砍下了幾顆首級,賞賜下來家裡房也蓋了、婆姨也娶了、還得了個小隊長的官職。
有了正向激勵,這種經曆就會反哺他的自信,也就塑造出神勇無敵的威勢,下次上陣還會舍生忘死,砍出個百夫長、砍出個守備……他會一直玩命砍下去。
無非是有些人在成為百夫長之前就被人砍了,有些人一路砍到總兵官才被人砍了——就比如杜鬆。
一個人的死法對這個人本身沒有意義,隻會對其他活下來的人造成影響;但一個人的活法,對這個人影響很大,常勝將軍有常勝將軍的活法,常敗將軍也有常敗將軍的活法。
王自用從陝北到甘肅,輸了一次又一次,依然活蹦亂跳,在陝北各路反王當中,王自用是最特殊的一個,彆人都是邊兵起事,隻有他是真正的農民軍首領,一切都受益於主流社會的無用之人。
他能在熟悉的土地上征召出一支數量龐大到令人印象深刻的農民軍,人們應劫而來,隻需要一點迷信儀式,不需要考慮補給,就能擁有極高的士氣和忠誠。
但他們很難使用火槍和火炮,也沒受過多少正規的軍隊教育,最重要的是,一場跨越縣境的「遠征」、一場突然天降的甘霖,就能讓他麾下很多士兵消失。
這本身就決定了王自用很容易打敗仗,好不容易攢下些家底,一場敗仗就能稀裡糊塗都敗光。
在永昌縣東部的真景馬驛,自從領受了曹耀的命令在此駐防,王自用率領三劫衛的旗軍,又征召了大量軍餘,一邊挖掘壕溝、陷坑,修築矮牆、土丘,一邊主持入會儀式,把永昌衛打造成一座人心堅固的堡壘。
數以千計的軍餘,在無生老母、明王彌勒與青海大元帥的號召下男女老少齊上陣,土工作業的進度極快,轉眼就在兩山之間的平坦地形挖出三道重壕,直接把永昌衛通往東邊的道路挖斷了。
緊鑼密鼓地做完這些,王自用才終於放下心來,開始了對三劫營、永昌軍餘展開整訓。
他的防線歸根結底不是為了據守作戰,隻是為了讓這裡看起來難打,給敵軍創造一種攻打這裡得不償失的感覺,目的是讓敵人望而生畏,放棄進攻。
眼下曹耀在甘州有大軍、劉承宗在古浪峽也有大軍,中間夾著李鴻嗣所在的涼州城,按照王自用的設想,隻要永昌衛前線不給敵人創造一攻即破的感覺,李鴻嗣很難下定決心來進攻他。
但萬一來了,王自用總得帶著這裡的軍餘逃跑,所以整訓很有必要。
永昌衛畢竟也算邊境,儘管永昌旗軍對元帥府諸多將領來說是看不上眼的老弱病殘,但對王自用來說,就算是軍餘,也是好兵源。
他想的挺好,盤在永昌衛與涼州衛之間的壕溝,對涼州城的甘肅副總兵李鴻嗣來說,確實是一道攻打起來得不償失的陣地。
但涼州城裡的李鴻嗣還沒出來,山裡就鑽出來一個王自用的舊相識,曹文詔。
曹文詔已經很小心了,先是偵騎探馬在王自用的陣地周邊探查數日,把整個防線的布防圖都畫了出來,確定永昌到涼州之間沒有伏兵,這才把大隊兵馬自山中引出來。
出山的第一件事,就是派兵聯係涼州城的李鴻嗣,邀其一同出兵收複永昌衛,進攻劉承宗的糧道防線。
涼州城裡的李鴻嗣收到消息就急了,趕緊寫信邀他進涼州城……他並不介意出兵,大明的甘肅丟了大半,甘肅的武將有一個算一個都要為此負責,但凡有回馬死戰的機會,他們都應當為之一試。
但涼州城外是個啥局勢,你曹文詔不知道,我李鴻嗣還不知道嗎?
劉承宗的元帥府已經解體了,甘肅中部算一個部分,河湟算一個部分,古浪峽算一個部分,三個部分之間沒有糧道,人家永昌衛的元帥軍,那修的不是糧道防線,而是前線。
你三千軍隊是有實體的,怎麼可能揮刀斬向虛無。
攻打永昌有難度嗎?有一點,但李鴻嗣認為難度有限,隻要涼州出兵,大概率能把永昌衛拿回來。
但攻打永昌有意義嗎?李鴻嗣認為沒有。
永昌的得失,對整個甘肅局勢而言沒有一點意義,從永昌到涼州之間是一片白地,打下永昌也沒有讓軍民渡過整個冬天的兵糧,除了多出幾千張吃飯的嘴,對大局毫無幫助。
倒不如他這支兵力進涼州暫時休整,爭取兩個月後在涼州城下與前來收糧的元帥軍打仗,那才是能增加他們取勝籌碼的戰役。
但曹文詔很快回信,說他沒有進涼州城躲避的想法,就要向西進兵。
李鴻嗣的心情很複雜,一方麵他敬佩曹文詔這種回馬死戰的精神,但另一方麵……他覺得曹文詔有點軸,好像意氣用事了。
為此他冒險出城,專門跑到永昌前線,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地勸說曹文詔進涼州城。
軍事一定會帶來死亡,這是任何戰術、兵器、戰略都無法避免的,但人命又是寶貴的,人可以死,必須死的有意義。
你進山的時候,外麵的局勢是劉承宗有一條糧道,你襲擊他的糧道,給整個軍隊造成混亂,即使賠上三千兵馬的性命,也不是不可以,這叫拚命。
拚命隻是一個副詞,它不是目的,而是為目的去拚命,或者拚命達成這一目的。
送死就不一樣了,這是個動詞,隻是描述一種行為。
這個時候人家自己把糧道扔了,你再襲擊糧道就沒辦法達成擾亂敵軍整個布防的目標,你衝破永昌,甚至衝進甘州,哪怕你蓋世英雄,像個戰神一樣殺穿了甘肅,從肅州關外繞一圈又回來,隻要路上死了一二百人,也不值。
李鴻嗣說,你真願意拚命,我給你派兵三千,供應糧草、火炮,你往古浪峽方向進兵,去襲擊劉承宗的後路。
曹文詔幾乎被勸住了。
他之所以僵在這,不全因為他暴躁易怒或者過度迷信自己的武力,隻是這一路上一直鼓動士兵,告訴他們此行的重要性,說多了自己已經有點迷信了。
出來突然發現局勢變化,內心深處既有點接受不了,也有點下不來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