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如何,左懋第儘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士民一心,韓城依然處於坐吃山空的狀態。
儘管他們都儘力,用了的種種舉措,韓城貧苦百姓很少做賊。
可仗打到這個地步,經商富戶的經濟來源基本斷絕,貧家田地糧食又一遭遭被賊寇禍害。
陝西的仗如果再打下去,韓城前途一片黑暗。
夜風涼了。
左懋第回過神,揉了揉發脹的眉心,目光聚焦在書信‘韓城一年免征賦稅’的段落。
那張像鐵關公一樣的臉上不自覺露出笑容,心中也不免想到,免征賦稅後韓城百姓得以休養生息的浮想聯翩。
至少接下來,元帥府似乎沒有侵擾韓城的意思,他們能得到難得的時機,來讓土地恢複生機。
他甚至想借由元帥軍之手,對韓城完成清丈田畝的工作。
這件事本地人來做阻力很大,對元帥府那些外來戶來說卻很簡單。
這項積壓在韓城百姓頭頂數十年的積弊,若能一朝清掃而淨,韓城一定能爆發出強大的生命力。
隻不過……想到白天陳奇瑜的使者,左懋第臉上的笑容又逐漸冷卻。
這種情況在他短短三年的仕宦生涯裡,已經發生了無數次。
每當他天真地以為接下來的情況會有所好轉,時局總會冷酷地扇來一個大嘴巴子,把他辛苦堆砌的桃花源蹂躪成一團糟。
左懋第都習慣了。
但這次真不行。
儘管身份和情感上,左懋第非常願意聽從陳奇瑜的指示出兵,就連他的母親陳氏,也叮囑他家族世受國恩,不能有負皇帝重托。
可韓城沒兵可出,這裡十一路民壯都是民兵,僅有守土之責,無出戰之意。
募兵的問題更加複雜,韓城衙門沒那麼多錢招募士兵。
他們的募主不是左懋第,而是城中四姓和城郊胡、黨、丁、楊等三十六家富戶。
募兵的所有糧草、兵器、甲胄、餉銀乃至衣裳日用,通通由三十六家出資供給,乾的是保境安民的活計,沒有出境玩命的責任。
最重要的是,整個韓城這麼多年努力,流寇三薄韓城,被士民用命三次擊退,為的不就是四鄉平安,有個休養生息的機會?
如今這機會唾手可得,隻要不去惹元帥軍就可以了。
讓他們出兵,談何容易?
偏偏,西安府城危急,九死一生穿透圍城營地送達口信的使者,白天在衙門大堂上受士紳奚落,一怒之下拔刀斫斷尾指,轉身奔回西安府城。
看著那根尾指,左懋第的良心遭受譴責。
更大的疑惑是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助朝廷出兵,給百姓安樂,居然成了相悖的選擇。
當天夜裡,左懋第奮筆就書,命衙役連夜出城,送往郃陽、蒲城、渭南等地。
他心想固然韓城不能出兵,他也理應該把身困圍城中陳奇瑜的指令傳達給其他地方,興許彆人有出兵的條件。
不過就在左懋第還思索自己的信能起到多大作用的時候,周圍幾個縣城已經起兵了。
第一個起兵的就是西南方向的郃陽縣。
郃陽知縣叫範誌懋,是河南虞城舉人出身,範仲淹的後人。
那邊的情況跟韓城不太一樣,沒有靠近黃河的空賠稅銀,不過額外支出比韓城更多。
因為郃陽縣有一個營的駐軍,叫韓郃營,一營軍隊給養都仰賴郃陽縣供給,非常勞民傷財,知縣範誌懋一直想把韓郃營解散了。
一個營的軍隊固然可以驅散賊寇,但這幾年陝西的情況顯然不是軍隊能解決的問題。
外來的流寇是打跑了,可一個營的衣食吃用,彆說如今有旱災,就算沒旱災,單靠郃陽縣也供不上。
這事兒也不得不提左懋第,這個營叫韓郃營,理應韓城與郃陽一塊供給,但左懋第治理韓城三年,倒欠朝廷一萬五千兩,經濟上根本無法提供軍餉。
而客觀上,所有到韓城的賊兵都被左懋第這個知縣帶兵打跑了,而且是跑到山裡就格鬥剿滅,跑到河上就開船逐敵,追著攆著打的那種。
人家根本不勞韓郃營大駕。
以至於找韓城要糧要錢都沒法開口。
韓郃營的兵將也很委屈,我們在這駐紮,軍紀挺好,但吃吃不飽,穿穿不暖,來賊了我們先上,連遊擊將軍都死一個了,你們地方上還這麼大怨氣,動不動就要解散我們。
誰稀罕啊!
本來知縣範誌懋就正跟韓郃營主將李國政因軍費扯皮呢,一收到左懋第轉達陳奇瑜的指示,倆人當即一拍即合。
郃陽縣出拔營費,韓郃營出兵支援西安府城。
轉眼之間,隨著左懋第的書信在渭北各縣聯絡,很快借著元帥府忙於運送物資的時機,在渭河北岸組織起一支有模有樣的軍隊。
他們的將領分彆是韓郃營守備李國政、蒲城守備孫守法、韓城守備劉進爵、都司張繼載,以及兵馬六千。
這支軍隊一路橫插蒲城,經過孝童鎮商賈大家補給物資,屯於關山半日,當晚就南下渡過渭河,進了渭南境內。
他們南下渭南,是為了彙合渭南起兵的地主武裝。
因為渭南縣有個大家族,一門九進士三尚書的南氏。
眼下族老南企仲曾為南京禮部尚書、他的兒子南居業此時為禮部主事,另有南居益,曾為福建巡撫,是被削籍歸家的工部尚書。
這個家族田地廣袤,仆役眾多,早在劉承宗放出風來,要一畝一兩銀的贖買田地,又派人至渭南清丈田畝,就已經在琢磨起事了。
如今一看渭北有軍隊聚集,當即呼應,在渭南出資募兵,欲聯合李國政等人解西安之圍。
其實儘管聲勢浩大,但這些將領都知道關係重大。
為了給予府城外圍城大營突然一擊,他們往來通信較為隱秘,兵馬行進又晝伏夜出,所以渭北集結出六千兵馬的時候,劉承宗對此一無所知。
直到這支軍隊晝伏夜出,進入渭南。
他們進渭南兩個時辰,一百五十裡外鹹陽塬上的劉承宗就收到消息。
這支明軍做夢也想不到,他們的作為相當於想從彆人口袋裡偷根草,卻一腳踩在失主命根子上。
元帥軍對他們進入渭南的情報,是由押運輜重的蒙古兵報告的。
謝二虎換馬四次,兩個時辰竄了一百五十裡,跑到鹹陽褲子都磨開線了,火急火燎地找劉承宗報告。
他說:“大帥!知道為啥張天琳不回信了,有支明軍自渭北而來,直撲我軍糧道把渭南堵住了!”
劉獅子當即暴跳如雷,壓抑心中數日的無名邪火終於找到了宣泄口:“老子的兵將在潼關幫你們擋瘟疫,你們他媽的截我補給線?”(本章完)